我攥着那枚嵌在花瓣里的小铜钱,指腹摩挲着缺角处。它不烫也不凉,反倒像刚从哪个孩子兜里掏出来似的,带着点汗津津的暖意。这温度顺着手心爬上来,一路钻进胸口旧伤的位置,锈剑们突然轻轻一震,像是听见了开饭的铃。
腿还是麻的,但我不打算再坐下去了。
撑地起身,膝盖咯吱响了一声,活像个三十八十的老头子。我瘸着腿往当铺残垣走,瓦砾堆里那只青瓷茶盏正好好端端立着,半盏茶水浮着热气,一圈圈漾开,跟三年前师父失踪那天早上一模一样。
我盯着看了三息,忽然笑出声:“你倒是比我还会偷懒。”
话音落,指尖刚碰上杯壁,账本就自己从废墟底下浮了出来,焦黑封皮上还沾着半片野花叶。我没接,任它啪地砸在断墙上,纸页哗啦翻动,最后停在末尾一页。
空白。
我屏住呼吸。
下一瞬,一点锈屑从归墟剑刃脱落,飘落在封面。那屑子化开,像滴墨入水,缓缓渗进纸里。账本又翻了一页,原本空荡的纸面浮出一行字——血红,却不是用笔写的,倒像是无数细线拧成的结,歪歪扭扭拼出几个字:
**“这次记得擦剑。”**
我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到字迹,那行字竟往皮肤里钻,腕间留下一道淡痕,不疼,反倒有点痒,像谁拿羽毛扫了一下。
这字迹熟得很。
左边那撇硬得硌人,是赵无锋写军令状时的架势;中间转折带钩,透着股算盘珠子崩飞的利落劲儿,司徒明批账本最爱这么写;末尾那一捺拖得绵长婉转,裙摆似的甩出去,除了苏红袖没人能写出这种妖里妖气的弧度。
三人联手,在我账本上留了个便条。
我收回手,账本自动合拢,静静躺在断墙边,像等我回来续写什么。
远处鸡叫第二声了。
我转身朝地窖走,脚步不快,每一步都踩出三下轻响——左脚、右脚、停顿。跟当年算盘暗号一个节奏。
地窖门没塌,木板斜挂着,底下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不急不缓,像是有人拿木棍在拨弄炭灰。
我站在门口,没喊人,也没亮剑。
只是抬起脚,用鞋尖轻轻叩了三下地面。
里面声音停了。
片刻后,一个穿道袍的小孩从阴影里走出来,蹲在地窖口,手里捏着半截木腿,正拿指甲抠上面的刻痕。他抬头看我,眼睛亮得不像孩子,眼角纹路却和老道士一模一样。
“小无咎。”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为师饿了。”
我没动。
风从背后吹进来,卷起几片灰烬,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又落下。
我嗓子里干得发涩,半天才挤出一句:“茶……还热吗?”
小孩眨眨眼,把木腿往旁边一扔,拍了拍手:“你泡的,能凉?”
他说完站起身,弯腰从地窖角落拎出个葫芦,晃了晃,递过来:“喝一口?新酿的,不醉人。”
我盯着那葫芦,漆皮剥了一块,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胎。这玩意儿我认得,三年前师父带走的就是这个,据说里面装的是能腐蚀空间的黑水。
现在它闻着像米酒。
我没接,只问:“桃酥呢?”
“吃了。”他嘿嘿一笑,“最后一块,齁甜。”
我盯着他看了三秒,忽然抬脚迈进地窖。
里面比外面干净,砖石整齐,连裂缝都像是新补的。中央摆着张小桌,桌上真有只青瓷茶壶,壶嘴冒着热气。旁边还放着个算盘,珠子排得整整齐齐,右上角缺了一粒。
我走到桌边,坐下。
小孩绕过来,一屁股坐对面,两条小腿悬空晃着:“怎么,不信我是你师父?”
“信。”我说,“但得先验货。”
“哦?验什么?”
“你说呢?”我伸手戳了戳耳垂,那里空荡荡的,“铜钱都押阵眼去了,总得有个交代吧。”
小孩咧嘴,从怀里掏出一块桃酥,油纸包得好好的:“喏,赊的,月底清。”
我接过,没拆。
桃酥沉得不对劲,像是里面裹了铁块。我轻轻捏了捏,酥皮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暗金色的瓤,隐约有纹路流转。
“这次要慢慢嚼。”小孩忽然说,语气一正。
我一顿。
这句话……师父弥留时也说过。
我低头撕了块桃酥塞进嘴里,没嚼,让它在舌根压着。一股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四肢百骸像是被晒透的棉被,松软舒坦。
小孩看着我,忽然伸手,把桌上茶壶推过来:“来,趁热。”
我端起茶杯,杯底碰到唇边那一刻,壶嘴的热气突然变了方向,绕着杯沿打了个圈,凝成一道极细的金线,一闪而没。
我眼皮跳了跳。
这不是茶。
是因果。
我放下杯子,没喝。
“你到底是谁。”我盯着他,“三年前失踪的师父,万年前被封印的首席弟子,还是……我自己轮回里漏掉的那一段?”
小孩不答,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青铜的,样式古怪,正要往桌上放——
我猛地抬手,掌心贴住桌面。
整间地窖静了一瞬。
钥匙离桌面还有半寸,悬在那儿,纹丝不动。
我盯着它,缓缓开口:“这把钥匙,打不开当铺的门。”
小孩笑了:“可它能打开你的柜子。”
我冷笑:“我的柜子从来不锁。”
“那你柜子里的东西,”他歪头,“怎么从来不敢拿出来看?”
话音落,我腕间的血字突然发烫,七柄锈剑同时轻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缓缓抬起手,掌心朝上。
小孩盯着我的手,忽然收起笑容。
我并没催他,只是用拇指抹过腕上那道淡痕,然后,将手慢慢按向桌面。
就在掌心即将触地的一瞬——
地窖四壁的砖石开始发烫,缝隙里渗出蓝光,顺着地面爬行,直奔桌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