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骨林的月光是青灰色的,像淬了毒的冰。林风踩着满地白骨往前走,每一步都陷进骨缝里,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与林间回荡的呜咽声缠在一起,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
他已经在这片林子里走了整整两日。九霄环佩的光罩在昨日彻底消散,守盏人的血脉成了唯一的屏障——那些漂浮在瘴气中的怨魂一靠近他,就会被皮肤下流转的淡金色灵力烧成飞灰。他摸了摸怀里的第四块盏魂,碎片被体温焐得温热,与心口的第三块盏魂隐隐共鸣,像两颗跳动的心脏,指引着更深层的妖域方向。
“还有一日。”林风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划痕——那是离开无妄崖时,苏清寒用银簪帮他刻下的记时标记,如今第一道刻痕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他想起她当时的眼神,冰蓝色的眸子里藏着担忧,却还是强装镇定:“妖域黑市鱼龙混杂,见到戴青铜面具的人,绕着走。”
那时他还笑她啰嗦,此刻指尖拂过腕间的刻痕,突然觉得这几道浅浅的印记,比清霄宗的护山大阵还要让人安心。
一阵腥风从左侧的树冠传来,林风猛地侧身,青锋剑出鞘的瞬间,剑刃撞上了根淬着毒液的骨矛。矛尖离他咽喉不过三寸,矛杆上缠绕的发丝般的血丝突然活了过来,顺着剑刃往他手臂上爬。
“又是个送死的修士。”树上传来娇俏的笑声,像碎玉落进银盘,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林风抬头,只见一根横生的枯骨上坐着个红衣女子,裙摆绣满了白色的骨花,赤着的脚踝上系着串骷髅头铃铛,每晃一下,就发出“叮铃”的脆响,与林间的呜咽声格格不入。
女子的脸很美,眉梢眼角都带着勾人的媚意,只是瞳孔是死寂的灰白,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惊人,几乎要撕裂到耳根。她指尖把玩着颗眼珠大小的骨珠,珠体里流转着暗红的光,“这千骨林埋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具尸骨,每具都藏着段痴心妄想——你是来寻什么的?是长生不老的仙药,还是能逆天改命的法宝?”
林风没有收剑,剑尖斜指地面,守盏人的血脉让他清晰地“看”到女子体内缠绕的怨力——那股力量与血月崖邪修的灵力同源,却更加精纯,像是……被琉璃盏魂滋养过的。“我找第四块盏魂。”他直言不讳,掌心的第三块盏魂突然发烫,指引着方向正是眼前这红衣女子。
女子闻言,突然笑得更欢了,铃铛声在林间炸开,惊起无数栖息在骨缝里的飞虫。“盏魂?”她从树上飘下来,赤足踩在白骨堆上,裙摆扫过的地方,枯骨竟抽出了嫩绿色的芽,“你说的是这个吗?”
她摊开手心,掌心里躺着块暗红色的琉璃碎片,碎片边缘嵌着些细小的骨渣,散发着与她体内怨力同源的气息。正是第四块盏魂!
林风的瞳孔骤然收缩,握剑的手紧了紧。这女子分明是妖修,却能持有盏魂而不被反噬,甚至能驱动其中的怨力——这绝不是普通妖修能做到的。他想起李老头手札里的记载:“妖域有骨魅,以生人骨为食,善化人形,能引前尘幻象,喜藏魂器碎片……”
“看来你认出我了。”骨魅把玩着手中的盏魂碎片,指甲涂着殷红的蔻丹,划过碎片边缘时,竟渗出细密的血珠,“他们都叫我骨魅,不过……”她突然凑近,灰白的瞳孔里映出林风的脸,“你可以叫我阿绿,就像……第三世的时候那样。”
“第三世?”林风的心猛地一沉。守盏人的血脉在体内剧烈翻涌,眼前的红衣女子与记忆碎片里的身影渐渐重合——那一世他是赶考的书生,在破庙里避雨时,遇到了个穿绿裙的狐妖,她给他烤红薯,给他讲山林里的故事,最后却为了护他,被猎妖师钉死在桃木桩上。
“看来你想起来了。”骨魅(或者说阿绿)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林风浑身一僵,“那一世你说过,等你金榜题名,就回来娶我。结果呢?你中了状元,却娶了丞相的女儿,把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周身的怨力如潮水般涌出,青灰色的瘴气在她身后凝成巨大的骨手,五指弯曲,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拍向林风。“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林风挥剑格挡,青锋剑与骨手相撞的瞬间,他突然“看”到了骨魅体内的因果线——那些缠绕的怨力深处,藏着抹微弱的金光,正是第三世时,他给她的那半块贴身玉佩所化。原来这妖修并非天生邪恶,她的怨力,竟是因他当年的失信而生。
“我没有忘。”林风的声音有些发哑,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状元游街那天,他看到了人群里的绿裙身影,她怀里抱着他送的木簪,被猎妖师的符咒烧成了灰烬;他在洞房花烛夜,偷偷在枕下藏了片她最喜欢的绿萼梅瓣,直到老死都没敢告诉任何人……
骨魅的骨手猛地顿在半空,灰白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动摇:“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林风收剑入鞘,掌心的第三块盏魂突然飞出,悬浮在两人之间,淡青色的光晕里,浮现出第三世的画面:破庙里的篝火,他给她画的画像,她偷偷塞进他书箱里的护身符……“我中了状元后,曾派人回那片山林找你,却只找到堆烧焦的白骨。”他看着骨魅的眼睛,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枚你送我的护身符,我戴了一辈子。”
盏魂的光晕照亮了骨魅惊愕的脸,她体内的怨力开始紊乱,骨手渐渐消散,露出底下纤细的手腕——那里戴着串褪色的红绳,绳结正是他当年教她编的样式。“你……”她张了张嘴,眼角突然滑下两行血泪,“你既然记得,为什么不回来救我?”
“因为我被下了咒。”林风的声音更低了,守盏人的血脉让他看清了更深层的因果,“丞相女儿的父亲是当年的猎妖师首领,他用锁魂咒困住了我的记忆,直到临死前才解开。”他抬起手,掌心的淡金色灵力缓缓注入骨魅体内,“那些年,我夜夜梦见你在火里喊我的名字,却记不清你的模样,只知道心疼得快要死了。”
骨魅体内的怨力在淡金色灵力的净化下,像冰雪般消融。她呆呆地看着林风,红衣上的骨花渐渐褪去颜色,露出底下原本的翠绿色,灰白的瞳孔里也慢慢有了神采,变成清澈的杏色。“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我等了你三百年,等得骨头都化成灰了,却不知道你也在找我……”
林风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的眼泪落在手背上,滚烫得像要烧穿皮肤。他想起轮回泉里看到的画面,每一世的悲剧都不是偶然——有双无形的手在操控着因果,让他们在错过与悔恨中轮回,以此滋养琉璃盏中封印的魔尊怨力。
“这盏魂……还给你。”骨魅将暗红色的碎片递过来,碎片上的骨渣已经消失,露出剔透的质地,“它在我体内三百年,吸了我太多怨力,你拿回去,要好好净化它。”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水汽般往骨缝里渗,“林风,下一世……如果还有下一世,别再认错人了。”
“阿绿!”林风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了一把冰冷的骨粉。红衣女子彻底消散在月光里,原地只留下串红绳,和那枚重获纯净的第四块盏魂。
林风握紧手中的盏魂,碎片在掌心发出温暖的光,与第三块盏魂紧紧相吸,发出清脆的共鸣。他突然明白李老头说的“守盏人不止是守护者,更是赎罪者”是什么意思——九世轮回,不仅是为了封印魔尊,更是为了偿还每一世欠下的因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林风猛地回头,只见之前在林子里遇到的兽皮少年跌跌撞撞地跑来,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惊慌:“不好了!黑市那边……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林风的心沉了下去。
“黑袍人……戴青铜面具的黑袍人,在黑市设了祭坛!”少年扶着棵枯骨喘气,声音发颤,“他说要……要献祭九十九个修士的魂魄,开启通往‘无间炼狱’的门!”
无间炼狱?林风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清霄宗最深的禁地,据说里面镇压着历代圣女的残魂,怎么会和妖域黑市扯上关系?他突然想起苏清寒临走时的叮嘱,她曾在轮回泉的记忆碎片里看到过,无间炼狱里藏着第七块盏魂,而开启炼狱的钥匙,正是……守盏人的心头血。
“他还说什么了?”林风的声音有些发紧。
“他说……”少年咽了口唾沫,“他说清霄宗的圣女已经被他抓住了,就关在祭坛中央,只要守盏人一出现,就……就把她和盏魂一起炼化!”
苏清寒!
林风体内的灵力瞬间失控,守盏人的血脉疯狂叫嚣,第三块与第四块盏魂同时爆发出刺眼的光,将周遭的瘴气震得四散开来。他想起离开无妄崖时,她将九霄环佩塞进他手里,冰蓝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三日之后,不管找没找到盏魂,都要回来。”
原来她早就预感到了危险,却还是让他走。原来所谓的“绕着青铜面具走”,是怕他撞进对方设好的陷阱里。
“黑市怎么走?”林风握紧手中的青锋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少年指着西南方向:“穿过前面的迷雾谷就是,但……但现在过去就是送死啊!”
林风没有说话,转身就往迷雾谷的方向跑。守盏人的血脉在体内奔腾,每一步都踏在灵力流动的节点上,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月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道劈开黑暗的光。
他不知道黑袍人是不是真的抓住了苏清寒,也不知道祭坛是不是陷阱,但他必须去。就像第三世没能救回阿绿那样,这一世,他不能再让她出事。
迷雾谷的瘴气比千骨林更浓,里面漂浮的怨魂也更加狂暴,像是被什么东西激怒了。林风将两块盏魂贴在眉心,守盏人的灵力与盏魂共鸣,在身前织成淡金色的光罩,那些扑上来的怨魂一触到光罩,就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飞灰。
“林风……”
一声微弱的呼唤从迷雾深处传来,像苏清寒的声音。林风的脚步顿了顿,只见前方的瘴气中浮现出道白衣身影,冰蓝色的眸子里满是泪痕,正伸出手对他说:“你快走,别管我……”
是幻象!林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用怨力模拟苏清寒的气息,试图动摇他的心神。他握紧手中的剑,守盏诀在体内飞速运转,眼前的白衣身影瞬间消散,露出底下狰狞的怨魂本体。
“看来守盏人的心智,比前几世坚定多了。”黑袍人的声音从谷深处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可惜啊,越是坚定,等会儿亲眼看到她被炼化时,就越是痛苦。”
林风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只是加快脚步往前冲。他能感觉到,第四块盏魂正在与某个方向产生强烈的共鸣,那是……苏清寒的琉璃玉坠!她真的在祭坛那里!
迷雾谷的尽头渐渐亮起来,隐约能看到座巨大的祭坛,祭坛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顶端插着九十九根骨矛,每根矛尖上都串着个修士的头颅,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祭坛中央竖着根黑曜石柱,柱上绑着道白衣身影,正是苏清寒!
“清霄!”林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柱上的苏清寒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神采,脸颊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痕,显然是被下了禁制。她看到林风的瞬间,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过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袍人就站在祭坛下方,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手里拎着柄血红色的骨剑,剑身上刻满了诡异的符文。“你果然来了。”他转过身,骨剑指向苏清寒,“守盏人,想要救她很简单,用你的心头血,还有这两块盏魂,来换。”
林风看着柱上的苏清寒,她脖颈上的守盏纹正在变淡,显然禁制正在侵蚀她的生命力。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第四块盏魂握在掌心,同时举起青锋剑,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林风,不要!”
突然,一道清亮的女声从祭坛侧面传来,林风猛地回头,只见个穿清霄宗服饰的少女冲破迷雾跑来,正是之前在蚀心潭救下的云曦!“那是假的!圣女姐姐不在那里!”少女指着黑曜石柱上的身影,“那是黑袍人用怨力做的幻象,真正的圣女姐姐……”
话音未落,黑曜石柱上的白衣身影突然扭曲,化作团漆黑的怨魂,发出刺耳的尖啸。黑袍人趁机挥剑刺向林风的后心,骨剑上的符文亮起,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小心!”云曦尖叫着扑过来,用身体挡在了林风身前。
“噗嗤——”
骨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林风眼睁睁看着骨剑刺穿云曦的胸膛,少女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惊愕,却还是抓着他的衣袖,艰难地说:“别……别信他……圣女姐姐说……说要等你回去……”
云曦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林风接住她,掌心瞬间被鲜血染红。少女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道微光,融入他怀里的第四块盏魂——那是她最后的残魂,选择用这种方式,为他挡下致命一击。
“啊——!”
林风发出愤怒的嘶吼,体内的守盏人血脉彻底爆发,淡金色的灵力冲破皮肤,在周身形成巨大的光轮。第三块与第四块盏魂同时飞起,在他头顶组成半轮琉璃盏的虚影,盏沿流淌着上古的符文,正是李老头手札里记载的“守盏剑诀”的起手式。
“不知死活。”黑袍人冷笑一声,骨剑上的符文更加炽烈,“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林风已经握着青锋剑冲了上来,剑刃上缠绕着淡金色的灵力与琉璃盏的光芒,每一剑都带着九世轮回的怨恨与守护,剑气所过之处,白骨祭坛寸寸碎裂,黑袍人的怨力屏障像纸一样被撕裂。
“不可能!你的修为怎么会……”黑袍人惊恐地后退,青铜面具下的脸第一次露出慌乱。
林风没有回答,只是一剑接一剑地刺出。守盏剑诀在血脉的驱动下自动运转,每一剑都精准地落在对方的破绽上——那些破绽,是九世轮回中,魔尊残魂暴露过的弱点。
“我知道你是谁。”林风的声音冰冷如霜,剑刃抵住黑袍人的咽喉,“你不是玄真子,也不是什么魔尊残魂,你是前八世所有未完成的执念所化的怨魂集合体。”
黑袍人的身体剧烈颤抖,青铜面具“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露出张模糊的脸——那脸上重叠着无数张面容,有将军,有书生,有和尚,最后定格成林风自己的模样。“是又如何?”怨魂的声音带着无数人的嘶吼,“九世轮回,凭什么你们可以重来,我们却要被困在这无尽的怨恨里!”
“因为这不是轮回的本意。”林风的剑尖微微用力,刺破了对方的皮肤,“守盏人存在的意义,不是封印,而是救赎。”他举起手中的第四块盏魂,碎片在月光下发出温暖的光,“就像阿绿的因果,就像云曦的牺牲,每一世的遗憾,都该有被偿还的机会。”
怨魂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在琉璃盏的光芒中渐渐消散。林风看着他化作飞灰,突然明白李老头说的“九盏归一的真正解法”是什么——不是强行拼凑,而是用每一世的因果去净化,让琉璃盏重获最初的净世之力。
祭坛彻底崩塌,月光重新洒满大地。林风捡起地上的青铜面具,面具内侧刻着行细小的字:“无间炼狱开,圣女魂归处。”
他握紧手中的面具,第四块盏魂在掌心发出温暖的光,与心口的第三块紧紧相吸。还有一日,他就要回无妄崖了。
“等着我。”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