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茶馆的木门被风推开时,挂在门楣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起了梁上栖息的几只灰鸽。少年站在门槛外,背着半旧的布包,手里攥着块边缘磨损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晨光斜斜地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根没扎稳的芦苇。
“客官里面请。”林风正在擦桌子,抬头时目光在少年身上顿了顿。那玉佩的纹路他认得——是清霄宗的云纹,和当年苏清寒送他的那块几乎一样。
少年没应声,只是局促地站在门口,眼神扫过茶馆里的陈设。八仙桌擦得锃亮,墙角的竹篓里堆着新采的茶叶,苏清寒正坐在窗边翻看着一本泛黄的账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泛着柔和的金芒。这场景太过安宁,反倒让他紧绷的肩背更僵硬了些。
“来碗茶。”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却刻意压得很低,像是在模仿谁的语气。
苏清寒抬眸,目光在他紧握玉佩的手上停了瞬,随即起身沏茶。青瓷碗里的碧螺春在热水中舒展,香气漫开来时,少年喉结动了动,像是被这暖意烫到了。
“听说这里能解因果?”他问,视线却瞟向墙上挂着的木牌,上面“一饮忘尘”四个字被茶水浸得发深。
林风把擦桌布搭在肩上,“因果不是说解就能解的。”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说说你的事。”
少年犹豫了下,拉开椅子坐下,布包“咚”地落在脚边,发出硬物碰撞的脆响。他没看林风,只是盯着碗里的茶叶:“我叫阿竹,清霄宗的弟子。”
“嗯。”林风应着,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清霄宗的玉佩,不是随便能拿到的。”
阿竹的手指在玉佩上摩挲着,那上面刻着个“守”字,是守盏人血脉的印记。“师父说,我是守盏人后裔。”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三个月前,师门被魔族偷袭,师父……师父为了护我,死了。”
布包又响了下,像是里面的东西在挣扎。苏清寒正添炭火的手停了停,侧脸的线条在火光中显得柔和了些。
“魔族?”林风挑眉,“青冥劫后,魔族不是被封印在归墟了吗?”
“是残部。”阿竹的声音发紧,“带头的是个穿黑袍的,他说……说要找守盏人复仇,还说我师父当年欠了他的血债。”
他猛地攥紧玉佩,指腹掐进纹路里:“我查了宗门典籍,三百年前,我师父的师父确实和魔族有过纠葛——当年师父的师父为了救凡人,杀了那个魔族的亲弟弟。可那是为了护着一城百姓啊!凭什么要报复到我们头上?”
布包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发出“呜呜”的低吟,像是有活物在里面哭。阿竹慌忙按住布包,脸色发白:“它……它是那个魔族的残魂,被我用锁魂袋收着了。”
“你想解的,是这复仇的因果?”苏清寒终于开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还是想知道,该不该报仇?”
阿竹愣住了,像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低头看着布包,里面的低吟渐渐变成嘶吼,带着刺骨的怨毒:“杀了他!替我弟弟偿命!”
少年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握着玉佩的手青筋突起,周身泛起淡淡的金光——那是守盏人血脉觉醒的征兆。“我当然要报仇!”他吼出声,又突然泄了气,“可师父临终前说,‘守盏人守的是因果,不是仇恨’,我……”
林风突然笑了,推给他一个空杯:“尝尝这茶。”
阿竹皱眉,却还是端起茶杯。茶水入喉时带着微苦,咽下去后,舌尖却泛起清甜。他正愣神,眼前的景象突然晃了晃——茶馆的陈设像水波般散开,取而代之的是片火海。
“这是……”他惊得后退,却发现自己站在清霄宗的山门前,黑袍魔族正掐着师父的脖子,火焰舔舐着殿宇的飞檐,弟子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三百年前的债,今日该清了!”魔族的声音像淬了冰,“你师父杀我弟时,可曾想过今日?”
阿竹目眦欲裂,攥着玉佩就冲上去:“放开我师父!”
可他的拳头穿过了魔族的身体,像打在虚影上。他眼睁睁看着师父被掐断脖颈,看着魔族转身对他冷笑:“你师父教你守因果?可笑!因果就是血债血偿!”
火海突然退去,眼前又变回茶馆。阿竹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布包里的嘶吼更响了:“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师父,死得像条狗!”
“第一重试炼。”苏清寒翻开账册,指尖点在某一页,“三百年前的因,结出今日的果。你若只看眼前的血仇,便是落了执念的套。”
阿竹猛地抬头,眼里还含着泪:“可师父死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算。”林风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但报仇不是唯一的解。”
他话音刚落,阿竹眼前又是一换。这次是片废墟,残垣断壁间,个穿清霄宗校服的少女正跪在血泊里,怀里抱着个魔族孩童的尸身。少女的袖摆上绣着云纹,和阿竹的玉佩一模一样。
“为什么……”少女的声音发颤,“我只是想救他,为什么他还是死了?”
废墟外传来喊杀声,有弟子大喊:“师姐!魔族余孽留不得!”
少女却把孩童抱得更紧了:“他只是个孩子……”
阿竹认出那是三百年前的祖师姑,典籍里说她因“私放魔族余孽”被废去修为,最后死在流放的路上。可此刻,他分明看到孩童胸口插着的箭,箭尾刻着清霄宗的标记——那是被自己人误杀的。
“这才是当年的全貌。”苏清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祖师姑杀魔族兄长,是为护百姓;护魔族幼弟,是为守本心。因果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账。”
画面散去时,阿竹的布包安静了许多,里面的怨毒嘶吼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他坐在椅子上,肩膀垮下来,像是突然卸了千斤重担。
“那我该怎么办?”他抬头,眼里没了刚才的戾气,只剩茫然,“师父的仇不报,对不起他;可报仇了,是不是又会结新的怨?”
林风指了指窗外,晨光里,几个孩童正在巷口追逐,笑声清脆。“你看他们,”他说,“三百年前那城的百姓,如今子孙满堂。你祖师姑的因果,早化作了这人间烟火。”
苏清寒把账册推到他面前,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旁标注着“偿”,有的写着“解”,最后一页却是空白。“因果不是账本,不用一笔一笔记清。”她拿起笔,递给阿竹,“你想在这页写什么?”
阿竹握着笔,指尖抖了抖。布包里的残魂突然说:“我弟……当年也喜欢在巷口玩。”
少年笔尖一顿,抬头看向林风:“我能把他带去归墟吗?那里的净化阵,或许能化解他的怨。”
“守盏人的职责,从来不是复仇。”林风笑了,眼里映着晨光,“是守护。守护那些值得被记住的,也守护那些愿意被放下的。”
阿竹低头,在空白页上写下两个字:“归墟。”落笔时,布包里的呜咽变成了一声轻叹,随即彻底安静下来。他解开布包,里面的锁魂袋已经变得透明,只剩下一缕淡白的光,在晨光中缓缓消散。
“多谢。”少年站起身,把玉佩系在腰间,布包往肩上一甩,脚步轻快了许多。
林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铜铃又响了几声。苏清寒合上账册,指尖划过“阿竹”的名字,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守盏纹印记。
“这孩子,倒像极了当年的你。”她转头看向林风,眼底带着笑意。
林风擦着桌子,嘴角扬着:“比我当年通透。”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晨光落在巷口的石板路上,泛着温暖的光,“因果试炼,说到底,试的不是对错,是心。”
茶馆里的茶香漫开来,混着炭火的暖意,把“一饮忘尘”的木牌熏得更温润了些。梁上的灰鸽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风,像是在为某个新生的故事,轻轻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