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前厅,气氛并未缓和多少。
陈墨已经坐回了工作台前,那本描绘着妖异彼岸花的素描本摊开在他面前。他修长的手指并未移动,只是虚悬在纸页上方,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个优雅的“Lin”签名上,眼神深邃,仿佛在透过这个符号,与某个遥远的存在进行无声的交流。窗外雨声绵密,衬得店内更加静谧,方才那场决定了一个人去留、剖析了一场危机的风波,似乎从未在他心中掀起过任何波澜。
杜十四不敢打扰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无处安放,最后落在了墙壁那尊黑绿色的醒狮头上。狮瞳怒睁,睥睨众生,仿佛洞悉着店内所有细微的动荡和人心底的暗潮。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店门再次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石龙回来了。
他头发和肩膀再次被雨水打湿,脸色比出去时更加阴沉难看,像是在外面用冷雨浇了半天,非但没浇灭怒火,反而把那股憋闷和不服气冻成了更硬的冰块。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像一头烦躁的困兽,瞥了一眼工作台前的陈墨,又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杜十四,最终目光极其不善地扫向休息室紧闭的房门。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走到柜台边,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开始用力地、发泄般地擦拭着本就光洁的台面,金属仪器被擦得嘎吱作响,仿佛在替他咆哮。
沉默在蔓延,是一种充满了张力、一触即发的沉默。
终于,石龙忍不住了,他停下动作,转向陈墨的背影,声音压抑着,却依旧带着明显的不甘和抵触:
“师父!就算…就算你讲得啱!系班废柴嘅手尾唔干净!”(师父!就算…就算你说得对!是那群废物的手尾不干净!) “但系!留佢过夜?系唔系太冒险?”(但是!留她过夜?是不是太冒险?) “我哋呢度唔系善堂!更唔系安全屋!”(我们这里不是善堂!更不是安全屋!) “佢醒咗之后,乱讲嘢点算?出去之后乱噏廿四点算?呢度嘅嘢,漏一滴出去都系大镬!”(她醒了之后,乱说话怎么办?出去之后胡说八道怎么办?这里的事,漏一点出去都是大麻烦!)
他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天雷刺青”表面之下隐藏的东西,经不起任何外界的窥探和渲染。
陈墨擦拭素描本封面的动作停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地穿透雨声:
“所以,更要睇实佢。”(所以,更要看住她。)
石龙一噎,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眉头拧得更紧:“睇实?点睇?我哋边有咁多人手同精力日日睇住个痴线…”(看住?怎么看?我们哪来那么多人手和精力天天看着个疯女人…)
“唔使你睇。”(不用你看。)
陈墨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掠过一脸错愕的石龙,最后,落在了同样因这突如其来的指向而愣住的杜十四身上。
那目光像两盏冰冷的探灯,瞬间将杜十四钉在了原地。
“佢睇。”(他看。)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杜十四的心上。
石龙也愣住了,看看陈墨,又看看杜十四,脸上闪过诧异、不解,最后变成一种近乎荒谬的表情:“佢?!师父你讲笑啊?呢个细路仔自身都难保!点睇实个…”(他?!师父你开玩笑啊?这个小子自身都难保!怎么看住个…)
“就系佢。”(就是他。)
陈墨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杜十四,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被赋予了新用途的工具。
“由今日起,佢嘅任务,就系睇住里面嗰个。”(从今天起,他的任务,就是看住里面那个。)
“佢嘅活动范围,仅限于呢间店。佢嘅一举一动,你都要知。”(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间店。她的一举一动,你都要知道。)
“出咗任何问题,”陈墨的声音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重量,“我净系揾你。”(出了任何问题,我只找你。)
杜十四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被掐断了!血液似乎都凝固在了血管里!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看住她? 监视她? 为她的一切行为负责?
他连自己都还在挣扎求存,连石龙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心惊胆战,现在却要他去负责看管另一个更大的、更不稳定的麻烦?!
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拒绝,或者至少问一句“为什么是我”,但在对上陈墨那双深不见底、不容置疑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到了石龙眼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幸灾乐祸和轻蔑的神情。
他也看到了陈墨目光深处的、某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期待”或者说“考验”。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天雷”的规矩。
他没有任何选择。
杜十四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顺从:
“…知了,墨哥。”
声音干涩,却清晰。
陈墨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不再看他们,重新将注意力转回了那本素描本上,仿佛刚才只是下达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令。
石龙撇撇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嗤笑一声,不再反对,转而用一种更加挑剔和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杜十四,仿佛在估量这件“工具”到底顶不顶用。
决定,已然落下。
昭思语被强制留在了“天雷刺青”。
而杜十四,这个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少年,被推到了看守者的位置,与这个意外的“客人”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无形的绳索,已经套上了两人的脖颈。
杜十四站在原地,感觉后背的寒意比门外冰冷的雨丝更加刺骨。他看了一眼休息室那扇紧闭的门,又飞快地收回目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要在这龙潭虎穴中挣扎求生,还要时刻盯紧身边这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名为“昭思语”的炸弹。
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而明天,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