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的门在杜十四身后轻轻合拢,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面那个由陈墨的绝对意志和石龙的暴躁不满所掌控的世界暂时隔开。但也将他与门内那个巨大的、呼吸可闻的“麻烦”,锁在了同一个拥挤、沉闷的空间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那盏昏黄的小壁灯,光线微弱,将昭思语蜷缩在床沿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颤抖的影子,投在光秃的墙壁上。
杜十四没有靠近,只是背靠着门板,沉默地站在那里。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也能清晰地听到昭思语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控制的、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像受了重伤的小动物发出的哀鸣。
隔阂如同实质的墙壁,竖立在两人之间。
他,是看守者。一个自身难保、却被强行赋予了监视任务的囚徒。 她,是被看守者。一个被无端卷入风暴中心、惊魂未定的受害者。
两种截然不同的恐惧和压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碰撞、发酵。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昭思语始终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脸颊。但她能感觉到门口那道沉默的目光,像芒刺在背,让她坐立难安。刚才外面隐约传来的、石龙那压抑着怒火的争执声,虽然听不真切,却像重锤一样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她知道,自己的存在不受欢迎,是一个巨大的麻烦。而这个被派来看守她的少年…他又是谁?他会怎么做?
恐惧不仅仅来自于下午的追杀,更来自于眼前这深不可测的处境。这里比她那冰冷的公寓更加危险,更加令人窒息。
她偷偷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眼帘,从发丝的缝隙中窥视站在门口的杜十四。
他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瘦弱,穿着不合身的旧运动服,沉默地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但就是他这副看似无害的样子,反而让她更加不安。她记得白天在工业区巷口,就是他跟在那个凶悍的“龙哥”身边!他们是一伙的!都是这个可怕世界的人!
他此刻的沉默,在她看来充满了未知的威胁。他是在监视她?还是在等待什么指令?他会不会突然…
各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她的脑海,让她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些,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杜十四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充满警惕和恐惧的窥视。那目光像细小的针尖,刺得他皮肤发麻。他知道她在怕他。就像他最初怕石龙,怕陈墨一样。
这种被当作“威胁”的认知,让他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几分莫名的烦躁,有几分被错认的憋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刺痛。
他并不是石龙那样的人。他也曾像她一样,无助、绝望,在烂尾楼里等待死亡。可是现在,在别人眼里,他却成了和石龙一样的、代表着危险和压迫的存在。
这种身份的错位感,让他感到一阵茫然和不适。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但话到嘴边,却又死死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 安慰她?他有什么资格安慰?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 向她解释?解释什么?解释墨哥留下她只是为了自保?解释自己也是被逼无奈?这只会让她更加恐慌和绝望。
沉默是唯一的选择。也是墨哥“规矩”的一部分。
他只能继续扮演好这个冰冷的看守角色。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两人都吓了一跳。
门被推开一条缝,石龙那张凶悍的脸探了进来,眼神极其不善地先扫了一眼瑟缩的昭思语,然后像刀子一样剐向杜十四,语气硬邦邦地扔下一句:
“师父叫拎件衫同拖鞋畀佢。”(师父叫拿件衣服和拖鞋给她。)
说完,也不等回应,就将一套灰色的、看起来和杜十四身上同款的旧运动服和一双塑料拖鞋从门缝塞了进来,扔在地上,然后砰地一声又把门带上了。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充满了不耐烦和嫌弃。
地上的衣服和拖鞋,像是某种统一的囚服,宣告着他们在此地的临时身份。
杜十四沉默了一下,弯腰捡起衣服和拖鞋,迟疑地朝昭思语走了两步,然后停在一个不至于让她过度反应的距离,将东西放在床脚。
“…换咗佢。着住湿衫易病。”(…换了它。穿着湿衣服容易病。)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干涩,依旧没什么起伏,然后迅速退回了门边的位置,重新变成了那尊沉默的守卫。
昭思语看着床脚那套粗糙的衣物,又看看迅速退开的杜十四,眼神里的恐惧和警惕并未减少,反而多了一丝屈辱。要在这里,在这个陌生少年面前换衣服?
但她身上湿冷的家居服确实黏腻得难受,寒冷不断侵蚀着她本就脆弱的体温。
生存的本能最终压过了羞耻心。她咬了咬牙,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你…你可唔可以转过去…”(…你…你可不可以转过去…)
杜十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耳根莫名有些发热。他立刻转过身,面朝门板,背对着她,声音僵硬:“…快啲。”(…快点。)
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换衣声,以及她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的声音。杜十四僵硬地盯着面前斑驳的门板,努力屏蔽掉身后的声响,感觉时间从未如此难熬。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身后的动静停止了。
“…好…好了…”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
杜十四这才缓缓转过身。
昭思语已经换上了那套宽大的灰色运动服,袖子长得遮住了她的手,裤脚也堆在脚踝处,显得她更加瘦弱和可怜。湿头发依旧黏在脸上,但脸上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热气。她赤脚踩在冰冷的塑料拖鞋里,脚趾紧张地蜷缩着。
两人目光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又迅速各自移开。
隔阂依旧存在,警惕并未消除。
但某种基于最基本生存需求的、极其脆弱的临时共处关系,似乎在这种沉默和尴尬中,被迫建立了那么一丝丝。
杜十四重新靠回门边,昭思语也重新蜷回床沿。
漫长的夜,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伴奏下,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
没有人再说话。
杜十四履行着他的职责,像一尊沉默的哨兵。 昭思语则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不安中,度秒如年。
然而,在这看似凝固的僵持之下,暗流却在各自的心中涌动。
昭思语在恐惧之余,那双曾经在职场中历练出的、善于观察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捕捉细节——这个少年虽然沉默凶狠,但似乎…并没有真正伤害她的意图?他甚至…有点听从那个叫陈墨的男人的命令?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而杜十四,在压力和不适之下,那颗被仇恨和求生欲填满的心,也第一次被迫分出一丝注意力,落在另一个同样“被困”于此的个体身上。她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她的无助刺痛了他某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
看守与被看守。 恐惧与警惕。 两个原本永不相交的世界,因为一场阴差阳错的祸事,被强行扭曲地贴合在了一起。
在这“天雷刺青”的庇护所兼囚笼里,第一夜,注定无眠。
而他们都不知道,这场意外的交汇,将会把彼此的命运,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