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血腥味,是影月踏入赤炎城时,收到的第一份“问候”。
那味道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混杂着油脂燃烧的焦臭、脏器腐败的恶臭,像一张无形的、湿黏的巨网,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让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一种酷刑。
昔日那条足以容纳八马并行的青石主道,此刻已然化作一条蜿蜒的血河。凝固的、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浆覆盖了每一寸石板,破碎的旗幡与断裂的兵刃浸泡其中,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姿势扭曲地倒在路边,圆睁的双眼中倒映着一片灰败的天空。
没有哀嚎,没有哭泣。
整座城池,只剩下一种声音——一种癫狂的、歇斯底里的、混杂着狂笑与怒吼的噪音。那声音从四面八方的街巷中传来,如同无数只被关在牢笼中的野兽,在用最原始的暴力,疯狂地撞击着理智的囚笼。
影月面无表情地行走在这片人间炼狱之中。她一身漆黑的紧身夜行衣,与周围环境的猩红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宛如一道行走在血色画卷上的、冰冷的墨痕。
她的身后,是五十名神情肃杀的禁军,他们是皇城中最精锐的力量,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然而此刻,他们握着刀柄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渗出了冷汗。眼前这幅景象,已经超越了他们对任何一场战争的想象。
这不是战争,这是一场盛大的、以生命为祭品的疯癫狂欢。
“噗嗤!”
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
影月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她已出现在巷口。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铁匠,正将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一个布衣男子的胸膛。那布衣男子甚至没有挣扎,脸上反而露出一抹解脱般的诡异笑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鲜血混着白沫从他嘴角涌出。
而那铁匠,在杀死对方后,竟仰天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他通红的双眼中没有仇恨,没有快意,只有一种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痴迷。
“下一个!下一个是谁!”他咆哮着,环视四周,像是在寻找下一个可以供他宣泄暴力的猎物。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巷口的影月身上。
那是一种看到猎物的眼神,贪婪,狂暴,不带丝毫人性。
“来得好!”
铁匠怒吼一声,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速度,挥舞着那把尚在滴血的烙铁,直扑影月而来。
影月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在铁匠冲到她面前的三尺之地时,她才有了动作。那动作快得像一道错觉,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只听到“铛”的一声脆响,她手中的剑鞘,已经精准无比地敲击在铁匠的手腕上。
烙铁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
紧接着,影月手腕一转,剑鞘的末端如同毒蛇吐信,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重重点在了铁匠的后颈。
咚。
那庞大的身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瘫倒在地,瞬间失去了意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更没有半分杀气。她奉的命令是镇压,而非屠戮。
然而,当影月收回剑鞘,目光扫过那昏迷铁匠的脸时,她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
不对劲。
这些暴民身上,并没有传统意义上那种业力失控后,玄气暴走、经脉逆行的迹象。他们的力量没有增强,招式也毫无章法。他们只是……疯了。
他们的情绪,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投入了一颗火星的火药桶,将平日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丝不满、一缕怨气,瞬间引爆成了焚尽理智的滔天烈焰。
就在她思索的瞬间,一股莫名的、针扎般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背后袭来!
影月久经生死考验的战斗本能,在这一刻发出了最凄厉的警报!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向前扑出,一个翻滚,同时腰间的佩剑“噌”地一声,自行出鞘半寸,凌厉的剑气向后方斩去!
然而,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那是一处被大火焚毁的民宅废墟,只剩下几面焦黑的断壁残垣。没有敌人,没有妖兽,甚至连一丝玄气的波动都没有。
可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恶意,却如同跗骨之蛆,依旧死死地锁定着她。
影月缓缓起身,手已经握住了那柄通体乌黑的佩剑。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空间。
空气,似乎在微微地扭曲。
那感觉极其诡异,就像是夏日里,地面升腾起的灼热气浪,让远处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但此刻,这扭曲的空气中,散发出的却是足以让血液凝固的森然寒意。
无数张无声尖啸的、扭曲痛苦的面孔,仿佛在那片透明的涟漪中一闪而逝。
那不是玄气,不是妖术,更不是任何她认知中的力量。
那是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暴虐意志!
“出来!”影月冷喝一声,体内的玄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
回应她的,是更加狂暴的恶意侵袭!
那无形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海啸,从四面八方猛然向她挤压而来!影月感觉自己像是瞬间沉入了万丈深海,无形的压力要将她的骨骼寸寸碾碎。耳边,传来亿万冤魂同时发出的、却又听不见的尖啸,疯狂地冲击着她的心神。
“破!”
影月眼神一凝,手中长剑化作一道漆黑的闪电,撕裂了身前的空间!她没有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敌人,而是凭借直觉,一剑斩向那股恶意最浓郁的中心点!
剑尖,仿佛刺入了一团粘稠而又充满韧性的胶质之中。
没有实体,却有阻力!
一股冰冷至极、仿佛能冻结生机的力量,顺着剑身,疯狂地向她手臂蔓延而来!影月闷哼一声,手腕处的皮肤上,瞬间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不敢有丝毫迟疑,左手捏成剑指,并指如刀,重重地斩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剧痛强行唤醒了几乎要被冻僵的知觉。同时,她体内的玄气疯狂运转,化作一道灼热的洪流,冲向那股寒意。
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冰块被烙铁烫化的声响,在空气中响起。
那股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力量,似乎被影月那股决绝的剑意所伤,猛地向后一缩,周围扭曲的空气瞬间恢复了平静。
一切,都消失了。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致命的交锋,只是一场幻觉。
影月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
瞳孔,骤然收缩。
那柄伴随她多年的、由玄铁精英锻造而成的神兵,在剑尖一寸之处,赫然出现了一道焦黑的痕迹。
那不是被火焰灼烧的痕迹,而是一种更诡异的、仿佛生命力被彻底抽干后留下的“尸斑”。那片焦黑的区域,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类似焦炭的质感,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冰冷气息,将周围的光线都吞噬了进去。
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永远地留在了她的剑上。
……
皇城,寝宫。
顾长生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静静地听着影月的汇报。
影月已经换下了一身血污的夜行衣,穿上了寻常的护卫劲装,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右臂上缠绕的厚厚绷带,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斗的凶险。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只是客观地陈述着在赤炎城见到的一切。从血流成河的街道,到狂暴疯癫的民众,再到最后那场与无形之敌的诡异血战。
当她将那柄被腐蚀的佩剑,轻轻放在顾长生面前的桌案上时,寝宫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顾长生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那道焦黑的痕迹上轻轻触摸了一下。
冰冷。
一种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的冰冷,从指尖传来,让他心中警钟大作。这感觉,与他在花楹那张古老羊皮卷上,感受到的邪异气息,竟有七分相似!
“你确定,那东西没有任何实体?”顾长生抬起头,看向影月,眼神中是化不开的凝重。
影月点了点头,语气沉重:“可以确定。我的感知中,它就是一团纯粹的‘意志’,但它却能对现实造成物理层面的干涉,甚至……腐蚀神兵。”
“那些狂乱的暴民,他们嘴里喊的,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财物。”影月回忆起那些扭曲的面孔,眼中闪过一丝心悸,“他们喊的是‘打破一切’、‘毁灭所有’。他们的眼神,像极了那些……传说中被暴怒业力彻底吞噬,堕入魔道的修士。”
顾长生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着那股令人不安的冰冷。
他知道,影月的判断只对了一半。
这不是简单的业力反噬。
这是更深层次的、来自世界之外的污染。
一场针对“愤怒”这种情绪的瘟疫。
「暴怒残响……」
顾长生心中一沉,他意识到,那七个蠕动的邪异符文,每一个,都代表着一种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末日天灾。
而现在,第一灾,已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