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案上,那方用整块昆仑暖玉雕琢而成的笔洗,一如此方天地,温润、沉静,仿佛能承载万古岁月。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映着窗外透入的晨光,通透的玉质内部,隐约可见几缕如云絮般的天然纹理,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叩。
一声轻响,突兀地打破了寝宫内的死寂。
那声音清脆而短促,像一根针,扎破了平和的表象。
叩。叩。
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却愈发急促的节律,敲击在玉案光洁的边缘。每一次撞击,都让那方温润的玉笔洗,在晨光中微微震颤。
发出这声音的,是凰曦夜的手。
她端坐于案后,身着一袭素色常服,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正垂眸批阅着身前堆积如山的奏章。她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她心湖中激起半点涟漪。
唯有那只搭在玉案边缘的、如上好白瓷般细腻的右手,那根无意识轻叩着案沿的食指,泄露了她平静外表下,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顾长生悄无声息地走入殿内,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他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她那根不断敲击的手指上。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国事繁冗。身为帝君,凰曦夜处理过的、比这更棘手的政务不知凡几,却从未有过如此细微的失态。
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焦躁。
仿佛有一群看不见的蚊蝇,在她耳边持续不断地嗡鸣,让她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凤眸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微不可见的焦灼,犹如深潭之下,正有暗流在疯狂涌动。
昨夜那股带着腥气的风,似乎已经吹进了这座皇城最核心的禁地。
“醒了?”凰曦夜没有抬头,朱笔在奏章上划下一道凌厉的批注,声音清冷如故。
“看你这么辛苦,想来给你泡杯茶。”顾长生微笑着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空茶杯。
凰曦夜的动作顿了顿,那根叩击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她终于抬起眼,看向顾长生,眸光中的焦躁瞬间被她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惯有的清冷。
“国事而已。”她轻描淡写地回应,似乎想将之前的一切都归结于此。
但顾长生却从她眉宇间凝着的那一抹淡淡倦色中,读出了更深的东西。她也被影响了。那股无形的、正在污染整个皇城的精神“灰尘”,同样在试图侵蚀她。
只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业力最深重的承载者,所以这种侵蚀,表现得并非外界那般狂暴,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来自内心的烦乱。
顾长生心中一紧,却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对她而言,承认自己的脆弱,比面对千军万马更难。他只是为她续上一杯热茶,将茶杯稳稳地放在她手边。
“别太累了。”
一句最简单的话,却让凰曦夜紧绷的肩线,微微柔和了一分。她“嗯”了一声,重新将视线投向了奏章。
顾长生转身退出了寝宫,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凝重。他必须立刻找到花楹,他需要答案。
……
僻静的药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上百种药材的、清苦而又令人心安的味道。
但此刻,花楹那张总是恬静温和的脸上,却布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她没有说任何废话,在顾长生踏入药房的那一刻,便直接将一叠厚厚的卷宗,推到了他面前。
“顾先生,你看看这些。”
那不是寻常的纸张,而是一种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能对业力波动产生细微反应的“感应纸”。此刻,这些纸张上,用朱砂笔记录着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文字,旁边还附着一张大周疆域图,图上已经用深浅不一的红色墨点,标记出了数十个位置。
“三日前,青州府爆发‘钱疫’。城中超过三成富户,在二十四时辰内,变卖所有家产,疯狂收购一种毫无价值的‘乌金石’,最终力竭吐血而亡。死时,怀中紧抱顽石,面带痴笑。”
“两日前,荆州长阳郡,驻军哗变。起因,仅仅是两名校尉为了一具蛮人尸首的战功归属,拔刀相向,最终演变为两营人马的自相残杀,死伤近千。据幸存者称,当时只觉胸中一股恶气直冲头顶,不杀不快。”
“昨日,云州以西三百里的‘静语林’,一支商队全员失踪。官府派人查探,发现林中万籁俱寂,所有生灵,无论是人、是兽、还是飞鸟虫豸,都保持着生前的姿态,却早已没了气息……像是,灵魂被瞬间抽干了。”
花楹纤细冰冷的手指,在一份份报告上划过,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顾长生的心上。
这些,正是月奴口中那些市井异象的……扩大版、血腥版、诡异版!
“这些已经超出了传统‘业力失控’的范畴。”花楹的语气无比凝重,“寻常的业力反噬,是修士自身玄气失控,引发的内爆或畸变。但现在这些,更像是一种……瘟疫。一种针对心智的、具备高度传染性的瘟疫。”
顾长生拿起一份报告,纸张上传来冰冷的触感。他注意到,那些描述中反复出现几个词:狂热、无端、放大、抽离。
这和他感受到的那种精神污染物,何其相似!
“这不是我们认知中的业力。”顾长生沉声道,“这是一种外来的、更古老、更具污染性的力量。”
“不错。”
花楹看向顾长生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赞许,也多了一丝更深的忧虑。她从药架最深处,取出一个由千年沉香木制成的盒子,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
里面没有药材,只有一卷古老、泛黄、边缘已经残破的羊皮卷。
当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苍凉与邪异气息,扑面而来。
“我翻阅了所有关于‘原罪业力’的古籍,最终,在一位‘碎心学士’留下的手札孤本中,找到了关于这种现象的唯一记载。”
花楹将那份古老的羊皮卷,缓缓在顾长生面前展开。
羊皮卷上,没有文字,只用一种不知名的暗红色颜料,绘制着七个模糊而扭曲的符文。
那符文仿佛是活的。
它们像是用无数哀嚎的灵魂与凝固的血肉强行捏合而成,每一道笔画都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令人作呕的频率蠕动着。仅仅是注视着它们,就让顾长生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针扎般的不安。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陡然升起。
花楹指着那七个如同活物般的符文,声音沉重而缓慢,一字一顿,仿佛在宣告一个早已写好的末日判决。
“手札中将它称为……‘七罪残响’。”
“顾先生,各地爆发的这些异象,无论是贪婪、狂怒,还是那片死寂的森林……”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顾长生的双眼,那眼神中的含义,让顾长生瞬间如坠冰窟。
“……以及女帝陛下今日清晨,那无法抑制的、指尖的烦躁。它们的源头,都完美契合。”
轰!
顾长生的大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盯着那些仿佛在嘲笑着世间一切挣扎的邪异符文,心中所有的猜测、不安与恐惧,在这一刻都被彻底证实。
那不是什么“风要起了”。
而是风暴,已经登陆。
一场针对整个世界灵魂的、无声无息的末日瘟疫,正在拉开它血腥的帷幕。而他最想守护的那个人,正身处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