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裂痕,静静地躺在桌案中央。
它并非寻常兵刃交击留下的缺口,更像是一道烙印在钢铁灵魂深处的、无法愈合的伤疤。影月那柄通体乌黑的佩剑,此刻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而这道焦黑的痕迹,便是从其核心处开始腐烂的病灶。
光线似乎都在有意地避开它。烛火的光晕在触及那片区域时,会诡异地黯淡下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饥饿所吞噬。顾长生能清晰地看到,那焦黑的边缘,呈现出一种粉末状的、类似焦炭的质感,彻底摧毁了玄铁原有的致密与锋锐。
一道裂痕,却仿佛一道深渊的入口,从中散发出的,是足以冻结生机的死寂。
这间位于皇宫深处的秘密书房,本是绝对安全的避风港。空气中弥漫着古旧书卷特有的、干燥的墨香与纸张发酵的味道,厚重的墙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然而,就是这柄剑,这道裂痕,将整个世界的恶意与疯狂,浓缩成一个冰冷刺骨的样本,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顾长生收回了凝视的目光,看向坐在对面的裴玄知。
这位皇家藏书阁的司书,此刻脸上再无半点与世无争的温和,那双总是藏着渊博智慧的眼眸中,罕见地透出一丝疲惫与山雨欲来的凝重。
“裴先生,情况就是这样。”顾长生用最简洁的语言,将花楹的监测报告、皇城的市井异象,以及影月在赤炎城的血战与遭遇,尽数道出,“一种看不见的敌人,一场针对情绪的瘟疫。”
裴玄知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在面前摊开的几卷古老羊皮纸上轻轻拂过,仿佛在安抚着那些沉睡了千百年的文字。那些羊皮卷的边缘已经残破,颜色是陈旧的暗黄,散发着一股隔绝了时光的陈腐气息。
站在一旁的楚云箫,一改在醉仙楼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将一张写满了蝇头小字的密报递了过来,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顾先生,老裴。就在半个时辰前,‘惊蛰’传回的消息。北境三州,有超过十七名成名已久的宗师、宿老,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公开宣称自己已窥破天道,视众生为蝼蚁,并开始无差别地攻击任何他们认为‘愚昧’的生灵。其状……癫狂自负,目空一切。”
楚云箫的话,像是另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了本就紧绷的空气中。
贪婪、狂怒、傲慢……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身份,却上演着同一种被极端情绪支配的毁灭悲剧。
“不是瘟疫。”
裴玄知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像是用砂纸打磨过一般,每一个字都带着历史的尘埃感。
“瘟疫尚有源头,可以隔断。而我们面对的……是渗透。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他枯瘦的手指,点在了其中一卷羊皮纸的中央。那里,用一种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描绘着一个扭曲而晦涩的符文,旁边还有着密密麻麻的注解。
“顾先生,你曾问我,‘原罪业力’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我查遍了所有禁忌史料,才在这本《碎心杂谈》的孤本中,找到了一丝线索。”裴玄知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顾长生,“我们所熟知的‘业力’,或许只是‘它’的外在表现,是‘它’污染这个世界后,留下的一种慢性剧毒。”
“而现在,”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沉重,“毒源,正在苏醒。”
顾长生心中一动,他想起了花楹拿出的那张羊皮卷,上面的七个符文,与裴玄知面前这些,同源而出,却又各有不同。
“你的意思是,这些不同的异象,背后是不同的……源头?”
“是,也不是。”裴玄知的手指,在那扭曲的符文上缓缓划过,像是在触摸某种剧毒之物,“源头只有一个,但在太古之初,初代圣皇行‘万古承罪之契’时,并非将那‘终焉吞噬者’的本源完整嫁接,而是将其撕裂了。其核心的七种扭曲意志,化作了七道残响,被镇压在世界规则的最深处。”
“它们,就是‘七罪残响’。”
裴玄知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道惊雷,在小小的书房内炸响。
他指着其中一份情报,上面记录的正是青州府的“钱疫”。
“看这里,不惜一切代价,疯狂囤积毫无价值之物,直到耗尽生命。这种纯粹的、不为享乐只为占有的欲望,正是‘贪婪残响’的低语。”
他又指向影月带回的那柄剑。
“而赤炎城,那不问缘由、只为毁灭的狂暴,以及这能腐蚀神兵的暴虐意志,无疑是‘暴怒残响’的咆哮。”
楚云箫适时地补充道:“北境那些自封神明的宗师,便是‘傲慢残响’的体现了?”
“不错。”裴玄知点了点头,眼中那抹忧虑更深了,“这些残响,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纯粹的、被扭曲到极致的概念。它们不需要军队,不需要武器,它们的目标,是我们每个人心中最原始的缝隙。一旦被它们的声音渗入,理智便会被瞬间点燃,化为灰烬。”
顾长生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身为“无罪之人”,能那么清晰地感受到那层精神“灰尘”。因为他的灵魂是一面干净的镜子,所以能轻易地照出外界的污秽。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他们的灵魂或多或少都沾染着“原罪业力”的尘埃,当残响的污染降临时,他们根本无法分辨,只会被轻易地同化,引爆心中最阴暗的一面。
这比任何物理层面的攻击都更加可怕。
它瓦解的不是城墙,不是军队,而是构成文明社会最基础的单元——理性。
当所有人都变成了只被一种情绪驱动的野兽,那便是真正的末日。
顾长生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寒意。他最担心的,还是凰曦夜。她身为业力最深重的承载者,岂不是离那七个扭曲的源头最近?她今日清晨那指尖的烦躁,是否就是残响在她耳边吹响的前奏?
仿佛是看穿了顾长生的担忧,裴玄知的目光,落在了羊皮卷的最后一个符文上。
那个符文,与其他六个相比,显得尤为黯淡,却又散发着一种更加诡异的气息。它仿佛在不断变幻,时而像一张哭泣的面孔,时而像一双嫉妒的眼睛,仅仅是注视着它,就感觉自己的心神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它周围的光线,都在发生着微不可察的扭曲。
“在所有残响中,有一个最为隐蔽,也最为致命。”裴玄知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符文,一字一顿地说道。
“它的代号,名为‘千面姬’。”
“它代表着……嫉妒与猜忌。”
裴玄知的视线,从古籍上移开,落在了顾长生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要剖开他所有的伪装。
“暴怒与贪婪,其势虽大,却显于外。而‘千面姬’的渗透,却是无声无息,它能从内部,瓦解最坚固的信任,腐蚀最纯粹的情感。”
“它最擅长的,便是伪装。”
“顾先生,”裴玄知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邪异的存在就在隔壁窥伺,“你与女帝陛下之间,务必小心。”
“它能化作你最亲近之人的模样,在你耳边,用你最熟悉的声音,低语那些足以摧毁一切的猜疑。”
轰!
顾长生的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冰冷的寒流顺着脊椎直冲头顶。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凰曦夜那张清冷绝美的容颜,浮现出她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与依赖。
他知道,裴玄知说得没错。
与那些掀起血雨腥风的残响相比,“千面姬”的威胁,才是最直接、最致命的!它不攻击世界,它攻击的,正是他和凰曦夜之间,那份维系着彼此、也是对抗这个绝望世界唯一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