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铜手炉,已经凉了。
最后一点银丝碳的余温,在顾长生回到寝宫后不久便彻底散尽。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桌案一角,光滑的铜壳上,映照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像一只失去了灵魂的眼睛。
白天里,它还曾盛满温暖,被一双君临天下的手捧在掌心。那份属于凡间的、微不足道的温度,曾在那张冰封的脸上,融化出一缕足以颠倒众生的笑意。
顾长生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炉身。
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清晰地意识到,那短暂的温暖,在这座深不见底的皇宫里,是何等的奢侈与脆弱。就像黑夜里的一点烛火,随时都可能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熄灭。
他和曦夜之间的那份安宁,亦是如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脚步声。那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距、落地的力道,都精准得如同刻漏,透着一股非人的、机械般的秩序感。
顾长生缓缓收回手,抬起头,目光穿过虚掩的殿门,望向了那片深沉的夜色。
“帝君大人。”
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道身穿玄黑色长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跨过门槛,只是静立于光影的交界处,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露出的另外半张脸苍白如纸。
来人的袍服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纹路,那不是宫中任何一个部门的制式,而是属于一个更超然,也更令人敬畏的地方——镇魂神殿。
“大祭司有请。”来人继续说道,语气像是在宣读一道早已写定的天命,不容任何质疑与辩驳。
顾长生心中一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如果说宰相温如玉是帝国这部精密机器的“头脑”,那么镇魂神殿的大祭司玄寂,就是这部机器的“灵魂”,是此界“强者为薪”这一悲剧法则最坚定的守护者。
他才是自己要面对的,最根本的敌人。
顾长生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
“带路吧。”
……
镇魂神殿,并不在皇城中轴线上任何一处显眼的位置。它坐落于皇宫最北端的角落,被高大得近乎遮天蔽日的宫墙与终年不散的阴影所笼罩。这里没有巡逻的甲士,因为神殿本身,就是比任何军队都更森严的禁地。
踏入神殿大门的一瞬间,一股复杂而厚重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浓郁到了极致的檀木静心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已经渗透进石缝里千百年的陈旧血腥味。两种截然相反的味道,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此地的、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庄严与压抑。
大殿高得望不见顶,穹顶隐没在深沉的黑暗中,仿佛另一片没有星辰的夜空。巨大的石柱表面布满了风化的痕迹与细密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万古的沧桑。冰冷的地砖上,镌刻着巨大的、不知名的符文,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某个古老存在的脊骨之上。
这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绝对的空旷与寂静。
而在这片空旷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祭坛。
祭坛由一整块不知名的黑色巨石雕琢而成,颜色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无数斑驳的痕迹,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印记,那是历代“薪柴”献祭时,留下的最后证明。
一个身影,正端坐于那高耸的祭坛之上。
他身着比神殿使者更为繁复的镇业师法袍,宽大的衣袍上绣满了银色的薪火烙印图腾,衬得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像是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的玉雕。
他便是镇魂神殿大祭司,玄寂。
顾长生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他。
那是一种纯粹的、跨越了物种般的俯视。玄寂的目光落下来,不带任何情绪,没有审视,没有好奇,更没有敌意,就像天空俯瞰着地上的蝼蚁,古井无波,却蕴含着天与地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界外之人。”
玄寂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响起,带着法则般的威严,直击灵魂深处。
“你的存在,已搅乱天机。”
他停顿了一下,给出了裁决。
“远离凰曦夜。否则,天地不容。”
那股无形的威压,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如同万丈狂澜,轰然压下!顾长生只觉得周身的空气瞬间凝固成了钢铁,每一个毛孔都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力,仿佛整个世界的恶意,都通过玄寂的目光,聚焦在了他一人身上。
换做任何一个此界的修士,在这股威压之下,恐怕早已道心崩溃,跪伏于地。
但顾长生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便重新站得笔挺。他的体内没有玄气,更没有所谓的“原罪业力”,那股针对灵魂与业力的威压,对他而言,就像是狂风吹向了一块没有帆的礁石,虽声势浩大,却无法真正将他撼动。
他抬起头,迎上那深渊般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开口。
“我不是界外之人。”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在这座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是曦瑶的夫君。”
这句话,让玄寂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顾长生无视了那几乎要将自己碾碎的压力,继续说道:“我的存在,只为守护她。至于天机……我不在乎。”
他没有去辩解自己是否会带来灾难,也没有试图证明自己的无害。他直接绕开了玄寂设定的宏大议题,将一切都拉回到了一个最简单、最纯粹的立场上。
夫君,守护妻子。
天经地义。
“你所谓的守护,是以爱为名的僭越。”玄寂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斥责,“你之‘无罪’,便是此界最大的‘原罪’。它本身,就是对万古承罪之契的挑衅,是对所有背负宿命者的嘲弄。”
他缓缓从祭坛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长生,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星辰生灭,纪元更迭。
“你就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纵使本意无害,最终也只会染黑一切。你留在她身边,只会催化她体内业力的爆发,将灭世之日,无限提前。”
“那不是爱,是毁灭。”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击在顾长生心头。
顾长生笑了。
在这座象征着牺牲与宿命、冰冷得如同坟墓的神殿里,他的笑容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坚定。
“大祭司,你信奉天道,维护秩序,视苍生为重。在你眼中,牺牲一人,可换万世太平。”他直视着玄寂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可天道无情,我独有情。”
“你们眼中的‘原罪业力’,在我看来,只是套在她身上的枷锁。你们所谓的‘薪柴法则’,不过是延续了万年的谎言与懦弱。”
“她若注定要焚尽此世,那我便陪她燃成灰烬。她若要背负万古罪业,那我便替她扛起这片天。”
“你所说的天道,我不认。你所守的秩序,我要破。”
“我只要她,活着。”
这番话,如同最狂妄的渎神之语,在这座神圣的大殿中掀起了无声的风暴。空气中那些漂浮的尘埃,都仿佛因这番话而静止了。
玄寂彻底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着顾长生,那张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有什么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见过无数强者在宿命面前低头,见过无数英雄在“大义”面前慷慨赴死,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毫无道理可言的……守护。
为了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的天道与法则。
这是何等的疯狂,又是何等的……耀眼。
良久,玄寂眼中的那丝波动,重新被无尽的冰冷所覆盖。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祭坛旁那面古老的石壁,石壁之上,一枚巨大而古朴的“薪火烙印”图腾,正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话音落地。
轰!
一股远比刚才更加恐怖、更加凝练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整座大殿!那不再是单纯的精神威压,而是一种源自天地法则的、绝对的排斥与镇压之力!
顾长生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