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最先从骨骼深处传来。
那不是断裂的脆响,而是一种不堪重负的、细密绵长的呻吟。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被一座无形的山岳缓缓碾过,从内部开始,一寸寸地崩解,发出濒死的哀鸣。
剧痛,紧随其后。
那不是刀割,不是火烧,而是一种更本质的、被整个世界排斥、碾碎的痛苦。顾长生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万丈深海,每一滴水中都蕴含着此界万古以来所有生灵的绝望、罪业与不甘。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这个“异物”彻底抹除。
他的皮肤传来被业火灼烧般的刺痛,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成了铅块,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无比艰难,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在钢铁的禁锢中,敲出一丝微弱的搏动。
呼吸,成了一种奢侈。
那股源自天地法则的威压,抽干了殿内所有的空气。顾长生的胸膛剧烈起伏,却只能吸入一片真空,肺部传来火烧火燎的痛楚。他的视野开始阵阵发黑,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仿佛能听到星辰陨落、世界崩塌的末日回响。
这就是玄寂的力量。
不,这甚至不是他自身的力量,而是他作为此界秩序的代言人,所引动的天地法则之威!
这是整个世界,在对顾长生说:滚出去。
祭坛之上,玄寂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俯瞰蝼蚁的、神只般的漠然。他看着顾长生在威压中痛苦地颤抖,看着他挺直的脊梁一寸寸地弯曲,看着他的膝盖,开始不受控制地、缓缓地朝地面沉去。
跪下。
屈服。
承认你所谓的爱,在这维系了万古的宏大法则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与渺小。
这,就是玄寂要传递的唯一讯息。
顾长生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丝血线,从他的嘴角缓缓渗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股庞大的恶意侵蚀、冲刷,无数负面的情绪,无数绝望的嘶吼,在他脑海中疯狂咆哮,试图将他的意志彻底撕碎。
放弃吧……
你斗不过的……
这便是天命……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一抹画面,如同黑夜中划过的唯一一道流星,悍然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御花园里,凰曦夜接过那只朴素铜手炉时,微微垂下的眼帘。是她那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的长长睫毛。是她那张冰封了万年的脸上,终于融化出的、那一缕浅得几乎看不见,却足以让整个寒冬都黯然失色的……笑容。
那笑容,带着一丝依赖,一丝暖意,甚至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的全的羞赧。
她不是灭世的女帝。
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也不是必须被献祭的“薪柴”。
那一刻,她只是他的曦夜。一个会因为一点点温暖,而露出安心笑容的……普通女子。
而这群人,这座神殿,这狗屁的天道,却要将她推上祭坛,让她化为灰烬!
凭什么?!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狂暴的怒意,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自顾长生的灵魂最深处爆发!
那怒火瞬间焚尽了脑海中所有的绝望嘶吼,驱散了所有的冰冷与黑暗!
“呃啊啊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胸腔中撕扯出来的低吼,从顾长生的喉咙里迸发而出。
他那已经弯曲到极限的膝盖,竟然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中,重新一点一点地,强行绷直!
玄寂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顾长生在那足以压垮一座山脉的业力洪流中,竟然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无比嘲讽、无比狂傲的弧度。那双几乎被黑暗吞没的眼眸里,燃烧着两团金色的、不屈的烈焰!
“区区天道……”
顾长生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在嘶吼。
“……也敢,囚我爱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轻微却悠远的嗡鸣,自顾长生的手腕处响起。
那只凰曦夜亲手为他戴上的、看似普通的玉镯,骤然亮起了一道柔和却纯粹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并不刺眼,甚至有些微弱,但它出现的一刹那,却仿佛在这片由罪业与绝望构筑的深海中,点亮了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
金光以玉镯为中心,迅速流遍顾长生的全身,形成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光膜。那股足以碾碎神魂的业力威压,在接触到这层光膜的瞬间,竟如同冰雪遇到了烈阳,发出了“滋滋”的、被消融的声音!
顾长生周身的压力,骤然一轻!
他猛地挺直了身躯,骨骼发出一连串爆豆般的脆响。他站在那片足以让圣人都为之色变的天地威压中心,虽然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脸色依旧苍白,但他的眼神,却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剑,锋利得足以刺破苍穹!
他,竟然硬生生地,将那来自整个世界的排斥之力,抵住了!
“这……”
饶是以玄寂万年不变的心境,此刻,他的瞳孔也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看到了此生都无法理解的一幕!
一个凡人。
一个体内没有任何玄气波动的凡人。
竟然,以纯粹的血肉之躯,正面硬撼了“原罪业力”的法则之威!
那不是对抗,更像是……免疫。
仿佛那足以污染和摧毁此界一切生灵的剧毒,对他而言,根本就无效!
大殿的地面,那些镌刻着古老符文的青石地砖,因为承受不住两种力量的对冲,已经以顾长生为中心,蔓延开蛛网般的细密裂痕。
但顾长生本人,却像是一根钉死在风暴中心的礁石,任凭海啸滔天,我自岿然不动!
威压并未消散,依旧如山如海。
玄寂冰冷的杀意也并未退去,反而因这超出理解的一幕而变得更加浓烈。
可他那足以镇压一切的力量,却无法再对顾长生,寸进分毫。
顾长生微微喘息着,感受着身体每一处传来的剧痛,但他眼底的光芒,却越来越亮。他用最直接、最悍然的行动,回应了玄寂的最后通牒。
退?
不可能。
他身后,是那个会对他笑的凰曦夜。
他要退到哪里去?
顾长生身体微微颤抖,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地面裂开的石缝中。但他眼底那不屈的光芒,以及体外那层微弱却坚韧无比的金色光晕,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刺进了玄寂那片冰封的心湖。
一个不属于“天道”的变数。
一个法则无法解释的异类。
玄寂缓缓收敛了那惊天动地的威压,大殿内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他看着顾长生,那漠然的、神只般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将眼前的这个凡人,视为了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这个变数,已经彻底引起了他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