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意,是这个季节御花园里唯一真实的主宰。
它不像严冬时那般酷烈张扬,而是化作了无数根看不见的、浸染着水汽的冰针,无孔不入地渗透着。它侵蚀着朱红廊柱上斑驳的漆皮,在假山石的背阴面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也让那些曾经象征着“破碎之美”的碎心琉璃花,彻底凋零成了一地黯淡的枯枝。
空气清冽,吸入肺腑都带着一丝收缩的刺痛感。
凰曦夜就坐在这片清冷的天地之间。
她身前是一张汉白玉石桌,桌上摆着一盘残局,黑白棋子错落,如同一场已经尘埃落定的厮杀。她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宫装,肩上随意地搭着一条云锦披风,薄薄的纱罗,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的御寒作用。
玄气自然而然地在她周身流转,形成了一道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屏障,将绝大部分寒气都隔绝在外。但她毕竟是“原罪业力”最深重的承载者,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是任何玄气都无法彻底驱散的。
顾长生就坐在她对面,看似在专心研究棋局,但余光却从未离开过她分毫。
他看到,当一阵稍大的穿堂风吹过时,她搭在披风边缘的指节,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也看到,她那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此刻更显清减。
她没有说冷。
以她的骄傲,也绝不会说。她早已习惯了用绝对的威仪,去对抗和掩盖那份与生俱来的孤寂与冰冷。
但顾长生懂。
他没有说话,只是很自然地站起身,走到她身侧。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带起一丝风。
凰曦夜抬起眼眸,清冷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询问。
顾长生笑了笑,从身后早已备好的小几上,端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造型极为朴素的铜质手炉,巴掌大小,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是被打磨得光滑温润。透过炉盖上镂空的几个小孔,可以看到里面燃烧的银丝碳,正透出稳定而柔和的红光。
这不是什么法宝,甚至连镇业师的作品都算不上,只是皇宫里最寻常的取暖物事。
顾长生蹲下身,将那只温暖的手炉,轻轻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放进了凰曦夜冰凉的掌心。
温热的触感,顺着掌纹,瞬间蔓延开来。
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凡间的温度,不含任何玄气,却比任何护体玄光都更直接,更熨帖。它驱散的不仅仅是肌肤表面的寒意,更像是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一路淌进了那颗早已被业力冻结的心。
凰曦夜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被人细心呵护的感觉了。
顾长生没有就此停下。他将手炉稳稳地放在她的掌中后,又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将她肩头那条有些滑落的云锦披风,重新拢了拢,仔细地遮住了她脖颈处的风口。
他的指尖,在整理披风时,无意间触碰到了她微凉的颈侧肌肤。
一触即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言语,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默契与关怀。
这一切,都被另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在不远处的一株巨大的、已经落尽了叶子的古树阴影里,影月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她的呼吸、心跳、乃至杀气,都收敛到了一个绝对的零点。
她一直在这里。
从顾长生踏入御花园的那一刻起,她的视线就化作了一柄无形的剑,时刻悬停在他的头顶。
她看着他陪女帝下棋,看着他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他……做出了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
影月见惯了女帝的孤冷与威严。她见过陛下谈笑间伏尸百万,见过她一念间冰封千里,也见过她独自一人坐在至高的龙椅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沉默到天明。
在影月的世界里,女帝是神,是天,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她所要做的“保护”,就是斩断一切敢于靠近这尊神只的凡俗之手,清除一切可能玷污这份神性的尘埃。
所以,她之前对顾长生拔剑了。
在她看来,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是最大的尘埃,最危险的变数。
可是……
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当那只朴素的手炉被放入掌心时,女帝陛下那万年不变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脸上,那紧绷的下颌线条,竟然……柔和了下来。
她看到,当顾长生为她拢好披风时,陛下微微垂下了眼帘,那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然后,最让影月感到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住的一幕,发生了。
凰曦夜,笑了。
那不是面对群臣时的威严淡笑,不是睥睨天下时的讥诮冷笑,更不是礼节性的、毫无温度的微笑。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依赖,一丝暖意,甚至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女儿般的羞赧的笑容。
那笑容很浅,如同冬日里最稀薄的一缕阳光,刚刚穿透云层,就消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但它真实存在过。
就在这一刻,影月感觉自己心中某个坚守了无数年的、由忠诚与使命铸就的堤坝,被这缕阳光,照出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弥合的裂痕。
她一直以为,女帝陛下是快乐的。那种君临天下的、绝对掌控一切的快乐。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守护方式,是正确的。隔绝一切,斩断一切,让陛下永远保持着那份纯粹的、不被侵扰的强大。
可是……她错了。
或许,陛下从来就不快乐。
那座龙椅,那顶皇冠,那份足以让世界战栗的力量,带给她的,可能只有无尽的沉重与冰冷。
而自己,这把最锋利的、只懂得杀戮的剑,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非但没有为自己的主人带来温暖,反而亲手斩断了所有可能靠近她的、微不足道的火苗。
她所谓的守护,是不是……一种更残忍的囚禁?
这个念头,如同最可怕的业魔,一旦滋生,便疯狂地在影月的心中撕咬、冲撞。
她看着顾长生,看着他半蹲在陛下身前,仰着头,正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而陛下,也低着头,凝视着他,那双曾经能冻结灵魂的眼眸里,此刻,竟像是融化了的春水,荡漾着粼粼的波光。
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幅画。
一幅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画。
影月握着剑柄的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那股缠绕在顾长生身上,随时准备在下一瞬就爆发出致命一击的凛冽杀意,如同退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一寸寸地,收敛回了她的体内。
冰冷的剑,第一次,因为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温暖,而动摇了。
她依旧站在阴影里,但她的目光,却不再是审视与警惕。
那双冰冷的瞳孔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
她看着那缕让女帝展露笑颜的“凡间烟火”,忽然不确定起来——自己这把剑,接下来,究竟该指向何方?
女帝的笑容,成了她眼中最复杂的谜团,也是她心中那道裂痕不断扩大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