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能为其子嗣,受 教诲,倒也不算坏事。扶稣如是宽慰自己。
“君王自不可能真正无情,你只需让臣子认定你无情,如此方能不露破绽。而后施恩,他们才会感恩戴德,倍感殊荣!”
朕年轻之时,便是过于重情,才被现实狠狠教训。如今既已熬过,便不愿见你重蹈覆辙!
你当众奏请立王氏为妃,可知朕不立后乃朝野共识?此举非但显不出你扶稣的情义,反叫百官窥见你的软肋!
倘若有心之 对付你,明知秦王势大难撼,索性以你身侧之人相胁——这般下作手段,岂非顺理成章?
若为寻常公子,重情尚可称善。然既为秦王,纵有万般情义亦当深藏于心,岂容昭示于朝堂?那些大臣皆是千年狐狸,君王的每个眼神都会被他们烙在心底,终有一日化作刺向你的刀!
所谓君王无亲无情,非是真要灭绝人伦。譬如此刻朕与你推心置腹,难道不是父子之情?然这般情谊,可会载入史册供百官瞻仰?
往日教你诸多,竟漏了这要紧事。重情无妨,却不可任其成为致命破绽。他日若登大位,便该明白——真龙不该有逆鳞!
最令朕震怒的,是你竟欲在百官面前说出那等荒唐话!治国岂同儿戏?若天下事皆可凭热血独断,要这满朝朱紫何用?
世人皆道朕乾纲独断,可若真能一言决万事,又何须太尉掌兵、廷尉持法?行军布阵朕不及将帅,律法条陈朕不如法官,然朕仍是这九鼎之主!
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久居深宫,可知蜀地之盐、陇西之马?若只听臣子奏报便妄下决断,无异盲人策骏马。独断之弊,终将令帝国走入歧途!
当然,大权在握确实令人沉醉。但明君当如执秤——不必亲自种谷织布,只需权衡各方谏言,择其善者而决之。
所谓独断,实是朕能从千百条谏言中遴选出上策。每逢军国要务,或大朝议事,或章台问策,非朕不能决断,而是要集天下智慧为朕所用!
大秦不是朕一人的大秦,而是千万子民的大秦。你身为皇帝,每道旨意都关乎数万,甚至数十万人的命运。单凭一人之智,岂能算尽天下事?
朕不敢狂妄,深知肩上重任,故而必与重臣商议。若意见相合,便可全力推行,朝议便是定心良药;若意见相左,众臣直言不讳,你当权衡利弊,使最终决断少出差错,此乃重中之重!
望你日后心中自有主张,却不可独断专行。凡事多与群臣商讨。当然,臣子之言未必全对,毕竟人皆有利害之心,言语难免偏私。但他们的谏言至少能为君王抉择提供参考,足矣。最紧要的,是你自己须有明辨是非之能!
宗庙之内,始皇立于历代先王灵位前,扶稣跪听教诲。这些皆是始皇多年悟出的为君之道,是他以一身驭一国的权谋之术。
十三岁登基时,权柄旁落,无人教导他为君之道。他只能在朝堂倾轧中自行摸索,终成独尊之君。如今,他不愿扶稣重蹈覆辙。
幼年丧父,始皇未曾学得多少治国之术,却牢记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大秦君王,仅此足矣!
扶稣默然。每次父子对谈,皆在他犯错之后。他在这些训诫中迅速成长。
训诫过后,始皇并不多言,只让扶稣自行思量。无论是驭下之道还是制衡之术,皆需亲身实践方能领悟。但这些教诲已让他少走太多弯路。
可这次本应严厉斥责,为何突然转为传授治国之道、君王决策之法?扶稣虽听得入神,心中却满是困惑。
君主决策固然重要,但此刻言之过早吧?他刚被立为秦王,不足一个时辰,父皇便急授君王之道?
如今大秦的君主是秦皇,是父皇,而非他扶稣啊!
\"发什么愣?朕在宗庙说了这许多,你可曾领会?\"
\"儿臣明白。只是父皇,此时说这些是否太早?大秦初定,儿臣仅是臣子,岂敢专权?正如父皇所言,儿臣尚有自知之明。\"扶稣答道。
“你一无所有,若有本事也不至于如此愚钝,还敢在朕面前耍无赖?莫非是活腻了,临了要逞一回英雄?这秦王的位子,你便这般糟蹋?”
始皇帝话音落下,扶稣暗自腹诽:若我是废物,那秦二世诸公子中便没一个堪用的。出了这么多无用之辈,父皇何不反思自身?
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出口,否则真要去宗庙里与列祖列宗作伴了。
始皇帝垂眸瞥见扶稣不甘的神色,冷哼一声:“怎么?不服气?那朕问你,先前朕为何犹豫是否立王氏为秦王妃?”
扶稣略一思索,答道:“父皇是忌惮清秋背后的外戚之势。王家一门双侯,威震朝野,大秦独此一家,权势过盛。”
“既知如此,还这般轻率?若再立王清秋为秦王妃,王家地位将更上一层。朕倒无妨,可你与后 室又当如何?况且,此举只会令王家权倾朝野,并非好事!”
“父皇,儿臣有信心应对。至于朝堂,父皇只需赐其名,不授实权,王家又怎会坐大?王翦老将军无兵权,王贲亦无,仅有双侯虚名罢了。既立儿臣为秦王,再给王家一个虚名,又有何妨?”扶稣坦然道。
“哼,你说得倒是轻巧。罢了,朕懒得与你争辩,便依你所愿。但日后王家若生事端,便是你秦王的职责,记清楚了!”
“谢父皇恩典!”扶稣欣喜行礼。
“喜怒皆形于色,不成体统!”
“父皇不是说过吗?在至亲面前,何必遮掩?儿臣学以致用罢了。”
始皇帝眸光一沉,忽然唤道:“秦王!”
“臣在。”扶稣肃然应声。
“朕方才教授你治国之道,你可知为何?”不等扶稣回答,他继续道,“朕扫六合,定天下,坐镇咸阳数十载,日夜理政,连宫门都未曾踏出几次。如今四海归一,朕要亲自看看这大秦江山——”
“北境大漠苍茫,南国烟雨朦胧,东海浪涛汹涌,西域峻岭巍峨。这是朕的天下!朕要巡视边疆,检阅军备,体察民情,看看朕的子民在新朝之下,可否安居乐业!”
扶稣闻言愕然:“父皇初登帝位,便要巡游天下?如此急促?”
“自然需先处置要务。但朕方才所言,你该明白深意——何谓君主决策之道?”
扶稣猛然醒悟:“难、难道父皇欲令儿臣监国?”
“不错。朕离都巡游期间,由秦王执掌朝政!方才所言绝非闲谈,你需早做准备。若朕归来时政务混乱,你这秦王也不必当了,自觉收拾行囊,滚去北疆修长城罢!”
“该说的都说了,该教的也教了,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本事了。做得好自然无事,若令朕失望……哼,别说朕没提醒你!”
“啊?”扶稣一时怔住。原以为是来训斥自己,没成想竟是突如其来的监国重任。按史书记载,父皇东巡该是明年之事,如今多了自己这个变数,莫非出巡要提前?
倘若明日父皇便离京巡游,堆积如山的国事将压在自己肩头——那些每日送往御书房的竹简奏章,可是亲眼见过的。
光是想象那浩瀚的政务,扶稣就觉双肩发沉。往日总觉天塌下来有父皇顶着,如今真要独当一面……
“父皇,若是儿臣办砸了……能否不去北境修长城?”扶稣小声试探。
“呵!”始皇帝气笑了,“监国大任尚未交付,倒先盘算退路?好,朕额外开恩——做不好便去南疆,与你五弟并肩杀敌,谁能活着回来,各凭本事!”
“那……还是修长城吧。”扶稣缩了缩脖子。
“嗯?”
“儿臣是说,监国小事一桩!毕竟虎父无犬子嘛!”
“小事?”始皇帝冷笑拂袖,“跪着吧。”
眼见父皇走向殿外,扶稣刚要起身,忽闻一声:“接着跪。”
“父皇,都跪一个时辰了……”
始皇帝骤然折返,拈起三炷香点燃:“大秦公子竟敢说出‘王位谁爱坐谁坐’这等混账话?跪到九炷香燃尽,向列祖列宗谢罪!”
“得嘞!”扶稣答应得干脆,暗想等父皇走后就九香齐燃。
“若敢投机取巧—”始皇帝似笑非笑,“殿外礼官记着数,少一炷便罚跪宫门一日。”
扶稣笑容凝固。
“小子,为父近来觉得——”始皇帝俯身拍拍他肩膀,“你骨头轻了。”
“嗯?”扶稣怔了怔,今日不是登基吉日吗?为何一件顺心事都没有?
难道今日是清算之日?
“罢了,朕不说了,你且跪着吧!”始皇帝甩袖离去。
帝心难测?这岂止难测,话至半途戛然而止,徒留惶惑——天子一言,足以令人胆寒!
扶稣垂首回忆今日种种,登基大典上热血与惊悚交织,宛如刀锋起舞,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但今日亦让他分明感受到,父皇除却 身份,终究存着舐犊之情。大殿之上,他是睥睨天下的始皇;群臣散尽后,那袭黑袍下更多时候只是个父亲。
跪地的扶稣瞥见香炉,忽地僵住——这香为何燃得这般迟缓?与后世相差甚远!后头还有九支待燃,怕是要跪到地老天荒。
门外侍卫肃立,他不敢妄动,只得盯着列祖牌位出神。自半年前穿越至秦,时空已从秦王政二十五年跃至始皇二十六年。这半年间,他推动的变革虽多属雏形,却已让初生的大秦悄然蜕变。
此刻他忽然懂得法家之人的执着:若有君王支持,才智之士确能扭转国运。见大秦渐露新貌,扶稣胸中涌起难言的满足。
宗庙宫门外,玄甲禁军如墨云压境。统领蒙恬按剑伫立,目光却频频扫向宫道旁跪着的两名女子——华妃与清秋始终不肯离去。
华妃原想劝慰儿媳,却从清秋眉间读出了隐忧。这小冤家!成婚多年仍让妻子担惊受怕......华妃轻叹,忽觉脑中冒出些市井俚语,不由赧然暗忖:必是随了陛下!
清秋执意长跪,华妃索性相陪,权当代儿子尽些心意。蒙恬几番劝阻未果,只得肃立护卫。
此时黑龙袍掠过玄玉阶,始皇帝踏出宗庙。阶下众人倏然屏息,天地间只余衣袂翻卷的猎猎之声。
他忽然驻足,凝视着下方的青铜碑与四周飘扬的旌旗,胸中翻涌起万千思绪:\"父王,您托付给儿臣的大秦,您寄予儿臣的宏愿,而今都已实现,父王可还欣慰?\"
年少时那个冬日,父王携他检阅三军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刻,也是在那时,父王在他心中埋下了一统天下的种子,如今这粒种子已长成参天巨木。
大秦宗庙的宫门徐徐开启,始皇帝龙行虎步而出。候在门外的两位女子见状,立即俯身行礼。
\"爱妃怎么还在此处?\"始皇帝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大典已毕,不速回宫室,反倒在此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