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骤然拍案:“军械司命脉岂容轻动?那伏流关乎万千兵甲铸造,你这竖子——”
扶稣心头突地一跳。父王这般作色反倒古怪,若是真正震怒,早该令人将他拖出去了。
\"要将军械司旁那条地下暗河引出,耗费的人力物力已不计其数。如今你们又提出这般计划,莫非还要调动更多资源?\"秦王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
扶稣拱手道:\"父王,儿臣与公输大人商议后认为,应当建造大型炼铁竖炉,配合新式水排鼓风器。这是公输大人拟定的章程,请父王过目。\"他说着从袖中取出竹简。这奏章原是公输落所写,他在进宫途中匆匆浏览,见与自己的想法大致吻合,便直接呈上。
秦王展开竹简时,帛面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早接到密报说长公子整月闭门不出,今日倒要看看这\"闭门造车\"能造出什么名堂。随着目光下移,他的眉头渐渐拧紧:\"你二人当真不是在诓骗寡人?我大秦虽掌握炼铁之术,但远不及铸铜工艺纯熟。按你们所言,只需用上这些器具,就能让铁器锻造达到铜器水准?\"
青铜的寒光在殿内梁柱上游走。秦王起身踱步:\"自先祖发现铜矿到铸铜技艺成熟,历经数十代工匠心血。你们凭什么觉得,靠这一卷竹简就能跨越数百年的差距?\"
扶稣望着父王投在墙上的剪影,忽然理解公输落为何会被称作\"疯匠\"。这位宗师确实痴狂——在他眼里,只要理论上可行,时间的鸿沟仿佛不存在。但秦王说得没错,按正常进程,铁器锻造要到东汉杜诗发明水排才算真正成熟。
\"儿臣以为可行。\"扶稣迎着秦王审视的目光,\"公输大人也持相同见解。\"
\"好!\"秦王突然击掌,\"待登基大典后,你们需呈上详细方案。不过...\"他话锋一转,\"若出了纰漏...\"
\"儿臣愿担全责。\"
秦王闻言竟笑出声来:\"你拿什么担责?公子身份?还是向天下人磕头认错?\"他忽然俯身逼近,\"寡人来问你,为君者可有犯错的时候?\"
这记直球打得扶稣措手不及。他看见父王玄色深衣上金线绣的龙纹在烛火中明灭,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儿臣...不敢妄议君父。\"
\"呵...\"秦王直起身时,十二冕旒相互碰撞。他望着这个眉眼酷似自己的儿子,忽然觉得案头那盏青铜朱雀灯太过刺眼。
“扶稣,你可知朕近来为何对你刮目相看?”
“儿臣愚钝,请父王明示。”
“改变,一场翻天覆地的改变。若这改变只是你的伪装,甚至你在燕地所言皆是假象,那朕反而欣慰至极!至少你学会了在天下人面前藏锋,这很好。但如今朕看清了,你那点城府,连门都未开,不过是些自作聪明的伎俩!
你沾沾自喜的谋算,落于他人眼中,不过是能随手捏碎的玩笑!
军械司乃国之重务,需征调民夫徭役不下三十万。此事关系重大,虽于大秦有利,亦会伤及国力民生。
故开工前,你必须想清三件事:为何而做?值不值得?利大还是弊多?这便是朕命你与公输落拟定详章之因——此事,不容半点轻率!”
秦王负手立于高阶,目光如炬盯住扶稣。
见长子垂首怯懦,怒火更盛,声调骤然转厉。扶稣脖颈愈发低垂,几乎要埋进衣领。
“把头抬起来!整日这副畏缩模样给谁看!”
一声暴喝惊得扶稣猛然抬头,满嘴苦涩。父王啊,您是君我是臣,您为严父我当逆子,挨骂时还敢昂首顶撞?孩儿还想多活几年呢!若您骂到兴起时,抬眼瞧见儿子梗着脖子一副慷慨就义状——那我定比现在惨十倍!
“作为大秦长公子,终日沉迷雕虫小技,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
秦王拾级而下,靴声铿然。
“朕要你们呈上章程,便是要你们学会决断。下面的人只管提议,最终拍板定乾坤者,方为掌权之要义!既已决断,就绝无错误。现在朕问你——你可曾见过朕犯过错?”
“父王算无遗策,岂会有失!”扶稣脱口而出。
“我儿,可想过秦王剑为何铸得这般长?出鞘都费劲。”
“啊?”扶稣一怔。今日父王的话题怎如脱缰野马?
“如今朕倒发现,这秦王剑除显天威、难出鞘外,还有个妙用——”剑鞘突然重重磕在案上,“抽人特别顺手!”
“儿臣告退!”
扶稣转身就逃。
“放肆!逆子敢跑!”
扶稣哪敢回头,直至蹿到大殿蟠龙柱后,才喘着气道:“孔圣有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此乃孝道!父王连秦王剑都祭出了,分明是大杖啊!”
双臂环抱冰凉的铜柱,忽觉此景莫名熟悉。莫非......
他赶忙摇头甩开荒唐念头。
“滚回来!”
“父王慎行君王之仪......”
“臭小子!此处就你我父子,摆什么虚礼?平日端得还不够?”
“那就好那就好。”扶稣讪笑着挪步。
“可知为何打你?”
扶稣眨眨眼。天知道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问就是儿臣该打!
“父王高兴便好!”
扶稣恭谨回应。
秦王冷眼睨视,沉声道:“整日端着架子,分明心里清楚却要装糊涂。在外人面前作态也就罢了,在寡人跟前还这般惺惺作态!你那点算计,在寡人看来简直拙劣可笑!”
“若换作其他孽障,寡人倒懒得计较。可你不同——方才寡人问你行事可有错漏,你竟答没有。当真没有么?”
秦王猛然拍案:“圣贤尚有过失,何况寡人!之所以问你,就是要看你可有胆魄直言。为君者当时时自省,明辨是非。有过当改,此乃君王之道!”
“然在朝堂之上,君王诏令便是天理!纵有谬误,亦不容臣民置喙。错的只能是执行之人——阳奉阴违者,杀!”
竹简重重砸在案上:“军械司之事你竟想揽责?记住!君王可以暗中纠错,却绝不能当众认错。王权威严,不容丝毫折损!”
扶稣迟疑道:“若臣子谏言有理...”
“采不采纳在你。”秦王打断道,“但绝不可让臣子窥见君王犹豫。改而不认,这才是御下之术!”
见儿子似懂非懂,秦王突然抄起竹简:“刚还敢逃跑?拿孔孟压寡人?”
“父王息怒!”扶稣捂着额头告饶。
“这几日就住宫里。”秦王忽然话锋一转,“清秋即将入宫参礼,你少在外晃荡。”
待扶稣应诺,秦王又意味深长道:“觉得太阿剑如何?”
“楚之镇国重器?”扶稣眼前一亮。
这柄与鹿卢齐名的神兵,自王翦灭楚后便成了秦宫珍藏。昔日象征楚 权的圣物,如今静静躺在胜利者的剑匣中。
“君子尚剑更甚美玉!”扶稣脱口而出。
秦王抚须而笑:“此物确实当得起国宝之称。”指尖轻叩剑匣,寒光在父子二人之间幽幽流转。
“重宝?你还未见过真正的稀世之物,此物已非寻常珍宝可比,其价值足以撼动我大秦的国运!”
扶稣愕然,竟有如此重要之物?
“父王,此物究竟是何,儿臣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未曾耳闻,此物,乃是在寡人这一朝才现世!”秦王缓缓道。
“父王这一朝才现世,且关乎国运……莫非是……”
“退下吧!”
“嗯?”
扶稣一愣,方才还在细谈,转眼便遭呵斥,果然 之心,难以揣测!
虽心有困惑,扶稣仍迅速退下,生怕再多言触怒父王,届时免不了一顿责骂,甚至可能步上绕柱躲避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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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扶稣梳洗完毕,便前往拜见母妃。
昨日回宫后,他未敢前去,唯恐被母妃追问不休,但今日一早不得不去,否则若母妃知晓他入宫却不觐见,必生事端。
而这“事端”,便是那亘古不变的话题——何时能抱上孙子!
费尽口舌,总算敷衍过去。随后,他动身前往查看军械司安置的青铜人像,这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踏入咸阳宫,穿过宫门,便见朝会 两侧各立着四尊青铜人像,高大威严,庄重肃穆。
此处大朝会之地,原本并无青铜人像,如今经军械司铸造安置,整个 气势恢宏,焕然一新。
八尊青铜人像分列两侧,而 矗立着最巨大的一尊,体积远超其余,难怪能居于核心之位。
扶稣走近细观,顿觉自身渺小,一股磅礴气势在心中激荡。
这尊青铜人像并非孤立而立,周围挖掘出一座巨大圆池,池中游鱼跃动。人像旁还雕刻九条黑龙,环绕其身,龙口源源不断吐出活水。
那九条黑龙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眼前之景令扶稣震撼不已,这还是昔日那座朝会 吗?
流水潺潺,龙鱼竞跃,人如蜉蝣,却怀撼天之意——这便是扶稣立于青铜巨像前的感触。
他拾级而上,来到咸阳大殿门前,俯瞰整座 。八尊青铜人像静默守护两侧, 巨像巍然耸立,统御四方。
九尊人像的布局暗含深意——四方拱卫, 为极。再细观之,八尊人像排列方正,而 巨像被圆池环绕,此般设计,究竟有何玄机?
正思索间,扶稣瞥见一名身穿黑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近前一看,巧了,正是军械司的老熟人!
扶稣缓步踏入殿中,视线掠过那些青铜人像,最终定格在墨离身上。
“末将墨离,拜见公子!未能及时相迎,实属怠慢,请公子责罚!”墨离俯首行礼,言辞恳切。
“哪里的话,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扶稣摆手一笑,“父王交代的事,我自当尽心。今日一早便来查验,这些青铜人像,可都安置妥当了?”
“公子明鉴,九尊青铜人像,皆按王命布置。”墨离抬手示意,“此阵取‘方圆’之道,八尊分列两侧,拱卫 方阵,而正中那尊最大的青铜像立于圆池之上,取圆融之意。”
“我军械司反复斟酌,为契合朝会大殿的庄严,特意如此排布。既不损对称之威仪,又暗合方圆之道,更显肃穆。”
“此外,这格局亦有深意——四方拱卫中枢,警示群臣:大秦以规矩立国,凡立于朝堂者,当谨记忠君为本。”
扶稣垂眸细看,愈觉精妙。
“不错,墨离,区区摆放之位,竟有如此门道,甚好!”他微微颔首,又指向池水与其中游动的黑龙,“那这池水与黑龙,又有何玄机?”
“此为王上钦定。”墨离神色一肃,“先前末将亦不解,后经师尊点拨,方知蕴含阴阳家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