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石径往地下码头行去。码头上最后一座青铜人像已稳稳安置在楼船甲板,十余名工匠正在固定绳索。扶稣不由驻足,暗自惊叹这般沉重的铜像究竟是如何运上高耸的船楼。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扶稣朝公输落拱手,\"他日再来讨教公输大人的机关之术。\"
\"老夫随时恭候。\"公输落朗声大笑,忽又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牍,\"还望公子将此奏章转呈陛下,事关军械司扩建与水力鼓风机的建造事宜。\"
\"巧了,我正要去章台宫面见父王。\"扶稣接过竹简收入怀中,转身踏上跳板。
甲板上正在忙碌的工匠与水手们纷纷跪拜:\"拜见长公子!\"
\"免礼,起航吧。\"
随着号令声起,沉重的铁锚缓缓升起,两侧船桨次第入水。楼船开始移动,渐渐驶入暗河 。湍急的水流立刻推着巨舰向前飞驰,岸边的火把连成两条摇曳的光带。
扶稣扶栏远眺,前方黑暗处已现出一点白光。这幽深的地下河道竟修筑得如此宽阔平整,两侧石壁上的凿痕犹新。他不禁想起郑国渠竣工时的盛况——大秦工匠之力,当真可移山填海。
白光渐近,扶稣下意识握紧栏杆。冲出洞口的瞬间,他竟莫名生出荒唐念头:若这暗河尽头是万丈悬崖,这般飞驰而出该是何等景象?
刺目的天光扑面而来。待视线恢复,只见河道两岸尽是 的黄土,不见半株乔木,只有零星草芽点缀其间。
\"来人。\"扶稣召来随行侍卫,\"这河道两侧为何如此光秃?\"
侍卫躬身答道:\"回公子,此乃戍卫军奉令所为。伐尽树木是为防歹人藏匿,确保运输安全。\"
军械司乃大秦军事要地,往来船只运送的不是兵器便是粮草,若遭歹人破坏一艘,损失不堪设想!
为绝后患,索性将河道两岸林木尽数砍伐。此地本属平原,倒不必担忧山洪泥石之患。这些木材也算用得其所,大多粗壮原木都被制成船只,便是扶稣此刻乘坐的这艘。
身旁工匠正向扶稣解释。
扶稣颔首,这法子虽笨拙,却最为稳妥。即便有贼人混入,也难以潜入军械司内部。若想滋事,唯有从船只下手。但河道两侧空空如也,倘若靠近岸边,必遭乱箭射杀!
大船缓缓行进,即将由支流驶入渭水主干。扶稣低头望去,两条河流的水色泾渭分明。
进入渭水后,河面宽阔,水流平缓,船速明显慢了下来。大船悠悠向咸阳方向驶去,扶稣却心生疑惑——
为何不升起巨帆?此刻分明是顺风,若扬帆而行,岂不更快?
未几,扶稣的疑问便有了答案。驶入渭水不久,他极目远眺,只见前方营帐连绵,黑色王旗迎风招展。军营沿渭水两岸展开,辕门前立着木栅防线。水面上更有十余艘战船停泊,规模远超扶稣所乘之船。
这正是驻守军械司的十万卫戍大军!兵种齐备,骑兵、步兵、水师一应俱全。这支护卫军械司的劲旅,想必优先配给精良装备,堪称军械司的嫡系精锐!
大船徐徐靠近战船停泊处,几艘小艇迎面而来,正是驻防水军。小艇贴近大船,扶稣正纳闷其意图,工匠便解释道:\"公子勿疑,此乃例行检查。凡进出军械司的船只,皆需受检。\"
\"他们如何登船?\"
\"这些都是老手了。\"
话音未落,两条钩索已稳稳套住船栏。船上工匠试了试牢固程度,朝下喊道:\"妥了!\"
下方甲士拽了拽绳索,确认无误后敏捷攀援而上,动作干净利落。
\"最后一船青铜人像了吧?\"
\"正是。今日送达,差事便算了结。\"
\"老许,还是你们这差事油水足,整日往返咸阳与军械司,逍遥快活啊!\"
\"胡扯!谁不知戍卫军械司在军中是最肥的缺?\"
又有几人登船,仔细查验货物后颔首示意,陆续下船。为首者取出一枚小巧令牌,与船上管事交换信物。
\"无碍,放行!\"
大船令牌
\"公子,这是大船的通行令牌,需两块交接方可放行,缺一不可,否则今日无法启程。\"
\"如此繁琐?\"
\"正是规矩!\"
待巡查甲士离去,船工们立即忙碌起来。
\"升帆!\"
巨大的船帆缓缓升起,劲风鼓动间,航速骤增。扶稣这才恍然,为何入渭水后不即刻扬帆——须待查验放行后方可加速,这整套进出规制已自成体系。
沿渭水而行,扶稣伫立船首眺望。时至正午,两岸仍见农人躬耕陇亩。因近咸阳,显贵尚不敢染指此地田产,百姓皆可自耕其田。对黔首而言,有地可种便是心安,若岁末有余粮,更是意外之喜。倘赋税再减,民生当更富足。
田间童子追逐嬉戏,欢笑声回荡四野。大秦子民向来勤恳,但求温饱,谁愿铤而走险?可叹朝廷善政,每每下传便遭蠹吏扭曲,或被豪强侵吞田产,终致百姓逼上绝路。
如今六国贵族如附骨之疽,唯因天下初定,父皇尚需借其稳定地方。然彼辈心怀鬼胎,日后新政必触其利,眼下不过慑于君王威仪而暂敛锋芒。
远眺间扶稣忽生忧思:待父皇龙驭上宾,大秦必生动荡。那些蛰伏的六国余孽,畏惧的从来只是横扫六合的始皇帝。纵是现今的自己,亦无此等威势震慑天下。
刘邦不过沛县一介无赖,真正隐患在于项氏叔侄。这些与秦国有血仇的楚人后裔行踪诡秘,若能寻得契机一网打尽,顺势清算旧贵族,方为治本之策。
此刻的大秦表面太平,实则危机四伏。唯有经历这般彻底荡涤,方能真正河清海晏。可惜在父皇治下,这些鼠辈断不敢现形,唯有待新旧交替之时,才会倾巢而出兴风作浪。
如今的扶稣,不再如从前。大秦的利刃依旧锋利,只要他继位,朝中名将便不会蒙冤而死。到那时,他倒要看看,那些宵小之辈,是否还能撼动大秦根基!
昔年大汉曾经历一场腥风血雨,六国旧贵族几乎覆灭,才使天下一统更加稳固。而大秦,却在这场厮杀中倾覆——此乃大秦之憾。但今日不同,这场动荡之后,大秦必将真正称霸天下,开创属于大秦的盛世!
父王的求贤令已传遍四海,不知能否招揽天下英才?如韩信这等无国仇家恨者,正是大秦可用之才。此令不拘出身,不论门第,想必咸阳很快便会有贤才汇聚。
扶稣忽然明白,父王此乃一步妙棋!求贤看似招揽人才,但真正能扭转乾坤的奇才又有几人?朝中几位重臣已是难得,再寻更胜者,谈何容易?能得一二,便是大秦之幸。
因此,求贤令的真正用意,并非广纳贤士,而是吸引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入咸阳。敢 者,多少有些才学,至少识文断字。父王借此令汇集天下士子,实则是为大秦御书院添砖加瓦。
让寒门士子成为秦王门生,为日后的选官改制铺路!
想到此处,扶稣豁然开朗。父王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且行事滴水不漏,令旁人难以挑剔。推行官学、改革选官,世家大族必然阻挠,但求贤令却无人敢反对——毕竟朝中诸多重臣,皆是昔年受召入秦,方有今日之位。
朝堂诸公,尤其是那些平步青云者,岂容他人质疑求贤之政?此举有理有据,更与大秦昔日强盛之路一脉相承,天下士族贵族谁敢妄言?
然而他们不知,这求贤令所求之贤,终将化为利刃,直指士族贵族!
以儒家为引,徐徐推动官学,虽可行却耗时漫长,父王不愿久候。如今以求贤令聚才,再择其优者,充入御书院——这便是一批天子门生,待登基大典后,他们的身份地位必将拔升!
这是君王赐予他们的荣耀。既然接受了这个头衔,自然也需承担其使命——成为对抗世家贵族的先锋。
这将是一场持久的博弈,途中必然有人倒下。而高居庙堂的 ,仅凭一个虚名便网罗天下英才,再借他们之口在朝堂上争辩、攻讦,逐步削弱世家势力,直至最终将权柄尽收掌中!
扶稣嘴角微扬。刹那明悟——父王这一手,堪称将 心术运用到极致!
从大朝会自己提议任用寒门学子遭驳,到随后颁布求贤令,短短时日父王已筹谋周全并付诸行动。
妙!
那日朝会后父王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如今目睹这些举措,更令他领悟何为制衡权术。有些道理,果然需事后方能参透!
此刻他对父王有了更深的认识:若父王要谁死,那人绝无生机;若得苟活,必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譬如六国遗老——他们活着只为安抚民心,维系大秦稳定。更何况在父王眼中,这些人不过蝼蚁尔。真正的蔑视,是连碾死都觉得多余。
扶稣舒了口气。但愿有朝一日,自己亦能臻至此境。
楼船靠岸时,宫中侍从早已候在码头。
\"公子可算回来了!\"
\"你怎知我今日抵达?\"
\"臣已在此苦候五日!\"
\"五日?父王派你来的?\"
\"王上有口谕!\"
待扶稣整衣行礼,侍从捏着嗓子学秦王语气:\"你个蠢材!钻进军械司就舍不得出来了?到头来还得寡人亲自收拾!滚回来立刻进宫!\"
扶稣瞠目结舌:\"真是原话?\"
见侍从拼命点头,他箭步蹿上马车:\"快!直接入宫!\"
章台宫内,重臣正禀报登基大典细则。
\"各项仪程已反复推演,绝无纰漏。\"
“诸位爱卿劳顿多时,今日议政已毕,且先退下歇息吧。”
“臣等告退!”
内侍匆匆入殿躬身禀报:“禀王上,长公子已归咸阳,此刻正在御书房候见。”
“这逆子还知道回来!”秦王冷哼一声,“寡人命他督查军械司,他倒在外躲了整月,将交代的差事尽数推诿,终是苦了诸位卿家。”
李斯拱手道:“长公子素来持重,想必是军械司突发要务耽搁了行程。”
“罢了。”秦王摆摆手,“既然诸事已妥,寡人也无暇与他计较。”
待群臣退出章台宫,秦王揉着眉心站起身来。整日里国事登基事宜交织,本想将典礼交给扶稣操持,不料仍是亲力亲为。
“宣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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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扶稣听闻父王在章台宫议政,额角已渗出细汗。正自忐忑时,内侍尖声通传:“王上召见!”
踏入章台宫那刻,扶稣的玉带已沁透冷汗。见父王负手立于阶上,连忙伏地行礼:“儿臣拜见父王!”
殿内只闻更漏滴答。
扶稣喉头滚动,提高声调再拜:“儿臣扶稣,拜见父王!”
“聒噪。”秦王猛然转身,“寡人命你督办登基大典,你倒跑去军械司躲清闲?”
“父王明鉴!”扶稣急道,“儿臣在军械司与公输大人 炼铁难题,更借地下伏流改良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