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许国军营之中,季允夕正在钻研兵书,她案上摆放着边防图,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牛皮的边防图上摇过来、摇过去……
她眉心那道折痕已小半个时辰没有散去,指尖划过边防图上蜿蜒的界河与陡峭的“缺口山脉”。
缺口山脉,顾名思义就是有一个缺口的山脉。
许国为这道山脉所断,它东西横亘,峰峦极高,常年积雪,难越其险,导致许国北方山清水秀,南方则为沙漠。
而枳国在许国南面。
至于当初,虞踶令、徐依幻两人刚进许国时,去的是北方,毕竟南方人烟较为稀少,不易混进去。
季允夕戳着那缺口山脉的缺口,每一处利弊,皆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
案头的兵书翻得卷了边儿,墨色在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一股胀痛自太阳穴如同藤蔓般爬满全脸的经脉,使得她头晕目眩,这种感觉,已不是第一回,她已然习惯,只是她在想:要是人不会累就好了……
她眨了眨眼,指尖用力按了按额角,搁下手中木笔,微微叹息。
帐外,白日喧嚣已歇下。
她起身,撩开帐帘,只见暮色四合,天边只余一抹暗淡的金色,如同一条金链子。
校场之上,最后一队骑兵正牵马散去,尘埃飞扬,尚未落定。
季允夕目光下意识扫过人群,掠过一张张疲惫的面孔,最终,锁死在一个正低头整理马鞍的高挑身影上——虞踶令。
他侧对着她,背脊挺直如枪,动作利落无声。
几乎是同一刻,当她望向他的时候,那挺拔的身影似乎有所察觉,动作微顿,侧过头来。
猝不及防的对视,使她愣了愣。
虞踶令冲她皱了皱眉头,似是在问:有事吗?
见季允夕无所动作,随即,他又侧回头去,目光中的疑惑渐渐也散了去,他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她没有移开目光,径直冲他走去。
暮山紫的发带在晚风中拂过她肩头,白色的窄袖上衣配暮山紫马面长裙,她步履沉稳。
她这衣裳其实有几套一模一样的,可以循环穿,每天都穿。
周围兵卒纷纷停下动作,目光在她与他之间来回穿梭,嘴角不自觉勾起,似乎正等着看一场大热闹。
“周六。”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了周围的寂静,“今日,再与我比试一场。”
虞踶令将手中的马缰交给身旁的人,转过身,正面迎向她。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如同裹了冰霜的眼眸,在瞧向她时,似乎融了几分。
他没有立马应声,而是在确认她此时此刻的状态。
季允夕迎着他眼眸,目光如炬,似乎在告诉他:我现在状态很好,绝不会像上回那般……
她神情坚定,眼神直破他的窗棂。
“好。”虞踶令没有过多犹豫,一口答应。
擂台还是那个擂台,暮色为它镀上了一层暗边。
两人相对而立,如同上次一样。
开场不必再细说,总之,擂台边上围了许多人。
没有多余言语,季允夕抽出腰间的“惊雨飞明剑”。
残阳最后一缕光落在剑身之上,映出一片冷亮。
她眼神一凛,脚尖往擂台木板上轻轻一蹬,双眼直盯着虞踶令,如同一阵旋风般惊掠而去,直扑虞踶令身前。
长剑刺出,带着破空的尖啸,不奔咽喉而是直直刺向他握住刀柄的右腕,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一剑那叫一个又快又稳,每一分力道都算得准准的,半分虚招也无。
虞踶令瞳孔骤缩,手腕一翻,长刀“铿”地出鞘,刀光斜撩,直迎上那道闪瞎人眼的剑光。
刀剑撞在一处,火星在暮色里炸开,锐响震耳欲聋。
季允夕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顺剑身传来,她手臂往下沉去,却没硬抗,借那相撞的力道让剑尖贴着刀脊下滑。她仍盯着他握刀的手指,左肩微压,身子像游鱼般侧滑半步,一下子躲开刀锋的正面冲势。
虞踶令手腕一抖,长刀像活过来似的转了个圈儿,刀背“啪”的一下砸在季允夕剑脊中央,欲如同上回一般将她的剑震开。
可这回,季允夕的剑如同粘在刀背上一般,手腕似乎只是轻轻一转,便卸去大半力道,紧接着,剑身一弹,反手就冲他肋下划去。
虞踶令心中暗笑:竟然还学我的招式,有点意思。
刀光剑影瞬间交织在一起,模糊人的眼。
季允夕的剑招没了先前的狂暴,却是如同一张看不见的网,织得又密又细。她不急着赢,却是脚步轻捷,进退有章,每回出剑皆留有三分力气,剑光时而刺、时而撩、时而抹,专挑虞踶令换刀势的空隙钻。只得道,那叫一个刁钻!
她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住他的肩、肘、腕,猜测着他每回的刀势。
虞踶令只觉自己的进攻如同陷入泥里,越是使劲,便是滞涩,这是一种令人难受的感觉,如同被胶粘住,动弹不得。
他心中嘀咕:会这本事,怎么不早使出来?
虞踶令手中刀却没慢,依旧沉猛,一刀刀皆带着闷闷的风声,如同他本人时常给人带来的感觉。
每一回,刀锋眼看着就要碰到季允夕,却总被她刁钻刺来的剑尖逼得变了方向,或是被回防住。
这哪里还是上回那个着急赢的公主?
她冷静得吓人,每一剑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半分浪费的动作也没有。
“铿!锵!叮!当!”
刀剑相击的声响密得如同急雨打在瓦上,火星在两人身边噼里啪啦的,落个不停,亮了又暗。
两道身影在擂台上飞快地交错,又撞在一处。
紫色的裙摆与雨色的骑兵服在暮色里成了两道模糊的影子,快得让人看不清楚。
季允夕额角很快浸出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呼吸也变粗了。可她眼中的专注半分没减。
每回格挡、每回躲闪,哪怕眼见着险些要出事,季允夕皆透着股思虑周全的从容,即便拆招快得如同眨眼,也绝不会乱了章法。
这就是她,真正的她。
不容小觑的她。
虞踶令的刀愈发急了,他欲凭着他那巨大的力气将这粘人的网打破。
忽然,刀光一涨,他横一刀扫去,直取季允夕腰腹。这刀又快又狠,把她左右闪避的路全部封死。
季允夕目光淡定而没有丝毫慌乱,她不退反进。
她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几乎贴着地面滑进虞踶令刀势覆盖不到的死角,手中长剑跟着自下而上,顺着他来不及回防的手臂内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他握刀的手肘麻筋刺去。
这角度太过于刁钻,根本不在寻常刀法能防的范围里。
虞踶令学刀才几个月,就算再有天赋,也没法儿应对。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也用剑……
这想法快若电光,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他手上的动作竟慢了半拍。
就是这一下!
季允夕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的剑尖并没真冲麻筋上刺,那只是个假动作。
虞踶令手臂一缩,身子晃了晃,季允夕瞅准时机,左腿早攒足了力气,这会儿如同绷紧了的弓弦,猛地弹出去,脚尖狠狠踹在他还没立稳的右腿弯上。
虞踶令只觉腿弯后侧正中一击,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踉跄了两步。
他反应极快,正当他欲强行扭过身子稳住时,季允夕的剑已经化作一道寒光,稳稳抵于他咽喉之前。
剑尖带着些许凉意,恰巧停留在他喉结下边一寸之地,没再往前半分。
寂静。
台上的动作,台下的喧闹,都在这一瞬凝结。
少许,众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大声叫唤:“好!好!”
收剑之声如惊雨,剑身闪烁出一缕寒光,最终,寒光隐入剑鞘。
季允夕抱拳一敬。
虞踶令嘴角向上一点些,他自己都没察觉。
季允夕瞥见他笑唇,眼神忽明,这好像是她第二回见他笑,记不太清了,总之,就是很少见。
你……
季允夕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与惊喜。
虞踶令笑容缓缓收下,回了一敬。
季允夕收回目光,也微微一笑。
台下:“哎呀我去!”
这一声,不用猜,便是冯魄的,她邪魅一笑,冲着下台的季允夕跟了上去。
冯魄一个跳跃撞到季允夕背上,给了她猛烈一击:“哎呀我去!你刚才跟他那眼神,啧啧啧啧啧啧啧。”
季允夕已然习惯,忍不住又一笑,只道了一声:“什么啊?”
“马上就要开战了,还只知道谈情说爱!”冯魄看着她,三分鄙夷,三分调侃,还有四分了然,“多看看兵书啊……”
“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不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季允夕几字一顿,充满了暗示性,眉头不由皱起,眼神带上几分锐利。
“啊?”冯魄将她那一双荔枝眼眯成一条线看着季允夕,片刻,一笑,“什么计划?
哦——我知道了!你想让他当你的驸马?!”
“你脑子有坑啊!?”季允夕猛吸了一口气,不理会她,自顾自向前走。
“哎呀,话说枳国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想到对策呀?我们许国就靠你了!”冯魄打趣中竟认真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季允夕脚下顿了一顿,紧紧握住暮山紫裙带缠绕于指尖,语气带上几分笃定:“我知道,我要去找周五,你先回去吧。”
“唉,话说那个周五跟周六到底有没有关系啊?”冯魄随口一问。
“能有什么关系?估计是都姓周,一个在家里排老五,一个在家里排老六呗,李家村都能有一堆李大爷,名字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季允夕口中这么道,可她心里却不这么想。
“也是……”冯魄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