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扑面而来,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黯淡星光之下,只见院墙边,那几个地痞已将一人团团围住。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身形比她略高些的女子,女子身着布衣,背对着她,面对着凶徒。
“小娘皮,跑啊!再给爷跑一个看看!”一个地痞狞笑着,伸手就去抓那女子的肩膀。
柳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将手中木闩高高举起,似乎下一个瞬间便要硬着头皮冲上去。
就在那地痞的脏手即将触碰到女子肩膀的刹那——
那背对婉娘的女子,身形猛地一矮,贴地躲开,动作快如闪电,只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她没有后退,而是迎着那伸来的手臂,猛地撞了进去。
柳婉娘惊呆了。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伴随着地痞杀猪般的惨叫,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了下去。
柳婉娘哪里见过这场面?!
她瞬间被吓得不轻,高举着的木闩刹那掉落在地,“哐啷”一声,把她自己吓了个半死。小心翼翼抬眸一看,幸得地痞们都没有注意到她,她连忙躲了起来。
她甚至认为,如若她冲上去,反而会帮倒忙。
另外三个地痞显然没有料到这女子如此武艺高超,愣了一下,随即凶性大发,如同野兽般怒吼着一起扑上。
女子身形灵动,游刃有余。
她不用蛮力,脚下步法极快,拳脚及身的瞬间,她总能巧妙躲开。她动作简洁、直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实用。
只听“砰”的一声,一记肘击狠狠撞在另一个地痞的胃部。
女子面不改色。
柳婉娘目光颤动:她……好厉害!
“哎哟!”第三个地痞被女子一脚绊去,重心顿失,摔了个狗吃屎。
最后一个地痞见势不妙,转身想跑。
女子脚尖一挑,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碎砖飞起,她顺势踢出去。
“嗖”的一声,碎砖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狠狠砸在那人的腿弯。
那人“扑通”一声,霎时间跪倒在地,抱着腿,哀嚎不止。
此时,柳婉娘躲在木箱之后,只露出一双眼。
哇!!!
她真是个厉害的女子!
迅雷不及掩耳,四个曾凶神恶煞的汉子,如今已如烂泥一般瘫倒一地,只余下痛苦的呻吟。
女子这才缓缓站直身子,轻轻拍了拍衣襟上沾着的尘土。
月光之下,她目光毫无波动。
月光洒落在她脸上,她俯视着那些个地痞流氓,眸中充斥着对他们的鄙视。
柳婉娘这才缓缓探出身子。
那女子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蹙了蹙眉。
女子心想:她……?
“姑……姑娘。”柳婉娘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没想到世间竟还有这般武艺高强的女子。
柳婉娘站稳,挪了两步,这才明晃晃地出现在姑娘面前。
“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那女子立马问道,似乎曾洞察着小屋中的一切。
“没……没有。”柳婉娘有些奇怪:她怎么知道?
“乱世之中,身为女子,要保护好自己才是,你既无大碍,我便走了。”那女子声音清朗,很爽利。
柳婉娘才反应过来,问:“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她生怕以后没了机会。
“杨穗儿。”那女子开口,没有丝毫犹豫与拖沓。
杨穗儿?
“等等!”柳婉娘见那女子要走,连忙叫住,她认为这名字有些熟悉,熟悉得就像……
隔壁杨焊清失散多年的大姐!
“怎么了?”那女子回过头。
“你可是杨焊清的大姐?”柳婉娘连忙问道。
杨穗儿平静的眼底骤然掀起波澜:“焊清?你认得我弟弟?他在哪?”她的声音第一回带上明显的急切,目光灼灼。
“当然认得!”柳婉娘连忙点头,心底涌起一股暖意,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自有牵连,“他就住在隔壁。”
杨穗儿转而便要向隔壁走去,忽然又听身后一句:“不过,前些日子,他与我夫君一同去了军营。”
杨穗儿脚步立马顿下,眉头一锁:被抓去充军了?
柳婉娘似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立马会了意:“他与我夫君都是当官的,没那么容易丧命,你将心放回肚子里吧。”
杨穗儿似是松了一口气,却强装镇定:“没事儿,小事儿……活着便好……”
柳婉娘冲她笑了一笑,仿佛是在宽慰她。
杨穗儿不是那样扭捏的人,少许,她开口问:“他还好吗?你最后一次见他……”
“还好,走的时候看着挺精神的。”柳婉娘回答。
“那就好。”杨穗儿只落下这三个字眼,却不料这三个字眼竟有那千钧之重。
杨穗儿瞥了一眼地上仍在呻吟的几个地痞,皱了皱眉,走过去,用脚尖利落地踢了踢离她最近的那个:“滚。再敢来,下次断的就不止是手腕了!”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般刺骨。
那几个地痞如蒙大赦,挣扎着互相搀扶,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到屋中一坐?”柳婉娘邀请。
杨穗儿也没拒绝,她想看看,这些年他弟弟都住在怎样的地方。
柳婉娘便引着杨穗儿进了小屋。
借着重新点起的微弱油灯光芒,柳婉娘有些局促地收拾被踢翻的矮凳:“屋里简陋,姑娘莫怪。”
杨穗儿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剥落的墙皮、漏风的窗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只破木桶上,眼神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只在心中一叹:这些年,他过的应该也不好。
她随意地拂了拂矮凳上的灰尘坐下。
“杨姑娘,”柳婉娘斟了碗凉水递过去,看着对方英气的眉眼,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你为何会出现在我院外?恰巧救了我……”其实,她心中已有了答案,此番询问,不过是想验证。
杨穗儿接过水碗,却没有喝,她抬眼看向柳婉娘,目光坦荡:“我傍晚入城,想寻个落脚处,见这一带流民混杂,不太平。
夜里在附近走动时,看到那些泼皮在四处打劫,我便跟踪了他们。”她顿了顿,解释,带着怨气,“怕他们害人。”
果然如此!
这天底下哪有那般巧合之事?
分明是杨穗儿早有预谋,宁愿冒着风险,也要来救她……
忽然,热泪盈眶,柳婉娘声音带着哭腔:“姑娘侠义心肠,当真世间少有,婉娘无以为报……”
杨穗儿放下水碗,摇摇头,神情认真:“行侠仗义,是本分,不求报答。路见不平,看见了,就管了。何况……”她目光再次投向隔壁的方向,声音轻了些,“你既认得焊清,也算有缘。”
柳婉娘望着杨穗儿风尘仆仆却依旧挺直的肩背,与她那双经历过苦难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心中好一阵敬佩。
柳婉娘语气恳切:“杨姑娘,你初到京城,想必暂无去处。焊清的屋子就在隔壁,空着也是空着。若姑娘不嫌弃……不如便住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杨穗儿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少许。
油灯昏黄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漂泊的倦鸟,终于寻到了一个或许可以暂时栖息的枝头吗?
过了片刻,她才抬眼,迎上柳婉娘迫切的目光,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好。”一个字,干脆利落。
柳婉娘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瞬间被巨大的欢喜填满:“太好了!”
许是喜极而泣,两道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是绝望后的松懈,也是尘埃落定的喜悦。
杨穗儿紧接着道:“焊清的屋子,腾出来给更没着落的人吧,我住你这儿,可好?”
“好!”柳婉娘一口答应。在这流离失所的时节,一间空屋,或许就是几条性命。
消息不知怎地,就在这南薰门外挣扎求生的流民堆里悄悄传开了。
说那漏雨破屋的柳娘子,收留了一个会拳脚、敢打地痞的女侠,还愿意把隔壁空屋让给无家可归的女子栖身。
起初是试探。
一个抱着婴儿、面黄肌瘦的年轻妇人,在门口怯生生地张望。
接着是两个衣衫褴褛、刚从南边逃来的小丫头,互相搀扶着,饿得直打晃。
再后来,又多了个被夫家赶出来的哑女,只会默默流泪。
杨穗儿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风雨飘摇中的自己。
柳婉娘默默打开隔壁那扇尘封已久的门,将钥匙递给杨穗儿。
杨穗儿接过去,她接过的不仅仅是一把钥匙,更是几道不定灵魂的居所,她紧紧握住。
后来的日子里,白日,柳婉娘教女子们做针线。
“柳娘子绣的花儿,拿到城里铺子,能多换两文钱呢。”年轻妇人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羡慕和希望。
柳婉娘只是笑笑,将绣好的帕子小心叠起,又拿起另一块素绢。
这些绣活,是她和这几个女子活下去的口粮。她得接更多,绣得更好。
而杨穗儿,则是这些女子的另一根顶梁柱。
黄昏时分,她常将那几名女子叫到院子中央那点空地上,教她们防身的本领。
日子很快便过去,不说事事平安,却总能化险为夷。
这般最好。
柳婉娘将这一切都写信寄给了陈志,陈志见了,喜出望外,又告诉杨焊清。
陈志回信:
“夫人妆次:
闻卿近况安和,余心甚慰。值此艰难之际,幸有杨兄令姐相伴左右,务望与彼推诚相待,同舟共济,以渡时艰,是为至嘱。
军中诸务虽繁,然一切粗安,幸勿远念。塞上秋深,昼犹酷暑,入夜则寒侵肌骨。然卿昔手缝之衣常在身畔,寒必加服,不敢稍懈,惟恐卿心悬北地。
杨兄随我戎马,形影未离,亦康泰如常。其家姐处,幸为转达平安。征程虽险阻万重,然我二人相扶相砺,情逾金坚,必当共克时艰。
愿卿善自珍摄,余不一一。
夫 手泐
秋深霜重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