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含元殿。
巨大的殿宇在晨曦中显得庄严肃穆,文武百官依品阶垂手肃立,朱紫满堂,鸦雀无声。只是这寂静之下,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与期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大朝,所谓何事。
太子李显立于御阶之下最前列,身着储君朝服,本该是意气风发,此刻却面色微白,眼神游移,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不自觉地紧握。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更仿佛能穿透层层宫墙,感受到来自紫宸殿那道冰冷而威严的注视。
当内侍监尖细悠长的“宣旨”声划破寂静时,李显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激灵。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背脊,迈步出班,从内侍手中接过那卷明黄色的诏书。展开诏书的瞬间,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臣,太子显,谨率百官……”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机械,如同在背诵一篇早已烂熟于心却不解其意的课文。诏书中那些为改元“永昌”而堆砌的华丽辞藻——所谓“上承天命,下顺民心”,“祈圣体康泰,佑国祚绵长”——从他口中念出,少了应有的诚挚与力量,只剩下程式化的空洞。
念毕,他率先跪伏于地,高呼:“陛下万岁,天后千岁!永昌之年,国运隆盛!”
如同堤坝决口,早已准备好的群臣立刻紧随其后,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海啸般的颂圣之声瞬间淹没了大殿:“陛下万岁,天后千岁!永昌之年,国运隆盛!”
声浪震得殿梁上的尘埃都仿佛在簌簌而下。宰相们满面红光,似乎由衷为此“盛事”欢欣;大多数官员则面容恭顺,眼神低垂,不敢流露丝毫异色。在这片看似众志成城的狂热中,却有几处不和谐的“静默”。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虽也随众跪拜,嘴唇却紧紧抿着,花白的眉头深锁。他们交换着忧戚的眼神,目光扫过御阶上那空空如也的龙椅,再落到前方太子那略显单薄的背影上,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礼制?祖训?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已成了虚设。
在这片喧嚣的边缘,柱旁的阴影里,上官婉儿执笔静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她额前的发丝被殿门透入的风微微吹动,额角那新鲜的黥痕在宫灯的阴影下隐隐发烫,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因“多言”而招致的屈辱与痛楚。
她冷眼看着眼前这幕宏大的戏剧:太子如同提线木偶,百官如同应声之虫,而那真正主导一切的身影,却隐于幕后,仅凭一道旨意,便能搅动整个帝国的风向。这震耳欲聋的“永昌”欢呼,在她听来,何其讽刺。帝国的命运,竟系于一个昏迷病榻的帝王和一个愈发独断的天后之手,这“永昌”,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楼阁。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人群中一位神色沉静的大臣对上——那是狄仁杰。他亦在随众行礼,面容肃穆,看不出喜怒。但婉儿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悲悯的清明。他看到的,恐怕不是“永昌”的吉兆,而是这改元背后,权力格局的彻底倾斜与未来莫测的风暴。
颂声渐息,百官起身。诏书已下,天命已“承”。“永昌”元年,便在这看似万众一心、实则暗流汹涌的朝堂之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拉开了它虚幻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