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沉水香的青烟在巨大的殿宇中盘绕升腾,却驱不散那股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沉重压力。殿宇深邃,唯有御案周遭被数十盏宫灯照得雪亮,将端坐于其后的那个身影衬托得愈发威严莫测。
武媚身着常朝冠服,凤目低垂,正浏览着御案上几份由亲信大臣“精心”呈递的奏表。一份称洛水日前泛奇光,有金芒隐现如龙形;另一份则报河南某地嘉禾遍野,一茎多穗,实乃千古罕有之祥瑞。
她的指尖划过奏疏上工整的字迹,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唇角那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开耀元年,始于李治的病重与她的独揽大权,本想借太平大婚之喜气冲淡宫闱的暮气,然而,龙榻上那日渐微弱的呼吸,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她根基未稳的现实。
“祥瑞……”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冰冷的回响,“确是祥瑞。然开耀之辉,照得亮长安的夜,却未必能驱散这殿宇深处的沉疴积弊。”
侍立在下首的新任宰相,闻言将身子躬得更低,不敢接话,只屏息凝神,等待天后的谕示。
武媚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殿中垂首的几位心腹重臣,最终定格在虚无处,仿佛在穿透层层宫墙,凝视着长生殿里那个形销骨立的帝王。
“陛下的龙体,关乎大唐国本,牵动着天下亿兆黎民之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今虽有起色,然仍需上苍庇佑,需要更昌明、更恒久之吉兆,方能安定人心,绵延国祚。”
她伸出食指,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案面上,虚虚写画,仿佛在勾勒无形的天命。
“开耀,气象虽新,终是破晓之光,过于短暂。”她语气一转,带着一种创造历史般的笃定,“朕意已决,当改元‘永昌’!祈愿陛下圣体永康,佑我大唐国运永昌!”
“永昌”二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响。几位大臣心头俱是一震,开耀年号启用尚不足一年,如此急促再改,于礼制殊为不合。然而,无人敢质疑。
武媚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给他们思忖的时间,继续以清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语调下达指令:“诏书,便以陛下的名义颁下。着太子显,明日大朝会,率百官上表,恳请改元。本宫……”她微微停顿,凤目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自当顺应天命人心,准其所奏。”
这一套程序,她安排得行云流水,天衣无缝。病重的皇帝是名义上的源头,懦弱的太子是执行工具,而她,则是那个最终“顺应”天意民心的裁决者。整个过程,无人需要去询问长生殿里那位真正天子本人的意愿,他已然成了一尊被供奉起来、用以盖章的神主牌位。
当内侍省官员领命,铺开明黄诏纸,准备草拟这道关乎国运更始的诏书时,武媚缓缓靠回御座,指尖轻轻按揉着微蹙的眉心。
“掩耳盗铃么?”内心深处,一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在低语。她岂会不知此举的刻意与仓促?但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李贤被废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李治随时可能驾崩带来的权力真空必须被提前填充。她需要用接连不断的“新气象”——无论是极致的婚礼,还是象征永恒吉兆的年号,来强行缝合帝国的表象,维系这艘巨轮在惊涛骇浪前的平稳假象。
“这‘永昌’二字,若能镇住这煌煌宫阙之下的鬼蜮人心,若能为本宫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她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幽深,“那便是值得的。”
玉玺即将盖下,一个崭新的年号,即将带着它被赋予的沉重使命,被投向风雨欲来的大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