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等候的区域,光线柔和却带着一丝令人窒息的静谧。上官婉儿垂首静立在原地,维持着恭谨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唯有袖中微微蜷起、指尖冰凉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次殿外传来的细微脚步声,都让她的心弦为之紧绷。
终于,那扇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并非传唤她的宫人,而是武媚身边一位品阶颇高的掌事女官,其身后还跟着两名手捧托盘的宫女。托盘之上,并非掖庭的粗布灰衣,而是叠放整齐的、象征着宫中女官身份的浅绯色宫装,以及一套鎏金银质的头面首饰,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而华贵的光泽。
掌事女官面容肃穆,目光落在上官婉儿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以清晰而庄重的声音宣道:
“天后敕命:掖庭罪眷上官氏婉儿,聪慧敏达,才学优赡,深合朕心。着即免除其罪眷身份,擢升为正五品才人,赐居承香殿侧院。即日起随侍朕之左右,掌宫中诏令起草,参决百司表奏事宜。钦此——”
敕命宣毕,整个偏殿落针可闻。随行的宫女内侍皆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聚焦在那个依旧垂首的少女身上。免除罪眷!正五品才人!掌诏令!参表奏!这一连串的恩赏与权责,每一项都足以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如今却尽数加于一个年仅十四、昨日尚在掖庭洒扫的罪臣之女身上!
上官婉儿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沉重的恩宠砸得有些眩晕。她缓缓抬起头,脸色比方才更显苍白,但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脱离苦海的恍惚,有一丝本能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更深处,或许还夹杂着一缕难以言喻的、对那至高权力轻而易举改变她命运轨迹的凛然。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与心头的万千思绪,依着最标准的宫规,缓缓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能听出的微颤:
“罪……臣女上官婉儿,叩谢天后隆恩!天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郑重。她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狂喜失态,这份超出年龄的克制与沉稳,反而更衬得这道敕命的不同寻常。
掌事女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才人请起。天后恩典,望才人谨记于心,恪尽职守,不负天后期许。这便随奴婢去更换衣饰,谢恩后,再引才人去往承香殿。”
上官婉儿再次叩首,方才起身。两名宫女上前,为她褪去那身穿了数年、洗得发白的灰色罪眷布衣,换上了那象征身份与地位的浅绯色宫装。柔软的丝绸触感陌生而冰凉,鎏金银簪插入发髻时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已然焕然一新。尽管容颜依旧稚嫩,但那身合体的官服与恰到好处的首饰,却为她平添了几分属于宫廷女官的端庄与气度,与昨日掖庭局中那个抱着残卷的布衣少女,判若两人。
她跟随掌事女官,一步步走出偏殿,走向武媚所在的正殿方向,去进行那决定她命运转折后的第一次正式谢恩。脚步落在光可鉴人的宫道金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
身后,是掖庭局永远留在记忆中的阴湿与尘埃;前方,是大明宫深处莫测的荣光与惊涛。
这道破格拔擢的敕命,如同一声惊雷,瞬间传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明白,一颗新的星辰,已在这大唐王朝的权力天穹中,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骤然亮起。而其光芒能闪耀多久,又能照多远,则要看这星辰自身,如何在这片布满暗流与旋涡的天河中,寻找到自己的轨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