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侧院,虽名为“侧”,却并非偏僻狭小之所。相较于掖庭局的阴湿通铺,这里简直是另一方天地。独立的院落,青砖铺地,窗明几净,外间有小小的厅堂,内里是卧房与书房。虽陈设算不得极尽奢华,但一应家具器物皆整洁雅致,窗边摆放着几盆兰草,吐露着幽幽的清香。
上官婉儿独自立于书房之中,身上那套浅绯宫装尚未换下。她缓缓踱步,指尖拂过光洁的书案,触摸着上面摆放的、尚带着新砚与松烟墨特有气味的文房四宝——那是宫中标准的配置,却比她过去在掖庭所能想象到的任何笔墨纸砚都要精良十倍、百倍。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方歙砚上,石质细腻,触手生温。御赐之物。这四个字在她心头沉沉压过。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锭造型古朴的松烟墨,置于砚台之上,然后执起小小的陶制水盂,缓缓注入些许清水。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专注。
冰凉的清水浸润了砚堂,她开始一圈、一圈地,缓缓研磨起来。墨锭与砚石摩擦,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新居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声音,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也将她纷乱如麻的思绪,暂时拉回了这方寸之间。
祖父上官仪的身影,在她记忆中早已模糊,只剩下一个清癯、刚直,最终却血溅刑场的轮廓。家族的骤变,掖庭的艰辛,那些寒冷、饥饿、劳作与无形的鄙夷,如同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从未真正散去。她曾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终结于那阴暗的角落,与那些残破的书籍一同腐朽。
然而,命运的转折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
天后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威严,深沉,那双凤目仿佛能洞悉人心。是她,一念之间,将自己从泥淖中拉起,赋予了这身宫装,这座宫苑,以及那“掌诏令、参表奏”的、令人心惊又隐隐兴奋的权力。
感激吗?有的。若非天后,她或许永无出头之日。
怨恨吗?那属于上官氏的、本该刻骨铭心的仇恨,在此刻,面对这实实在在的恩宠与机遇,竟变得有些模糊、有些遥远了。是时间冲刷了记忆?还是……生存的本能,以及对施展才华、摆脱卑微命运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接过那道敕命起,她就不再是掖庭罪眷上官婉儿了。她是天后亲擢的才人,是即将踏入帝国权力核心边缘的女官。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有羡慕,有嫉妒,更有审视与等着看她跌落尘埃的冷漠。
她必须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好。
墨汁渐渐浓稠,乌黑发亮,如同她此刻逐渐沉淀下来的眼神。
她停下研磨的动作,将墨锭轻轻搁置一旁。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扉,望向承香殿外重重叠叠、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深沉的宫殿飞檐。那里是权力的中心,是机遇的漩涡,也是危险的深渊。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抬起眼时,那双眸子里的迷茫与挣扎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坚硬的清明与决绝。
无论前路是锦绣还是荆棘,无论心中尚存多少复杂的纠葛,从这一刻起,她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真正成为天后手中那方不可或缺的“新砚”。她要在这凤阙之下,以才华与智慧为水,以谨慎与机敏为墨,研出属于自己的、浓墨重彩的篇章。
她伸手取过一张雪浪笺,铺在案上,提起了那支狼毫笔。
笔尖蘸饱了浓墨,悬于纸上一—如同她的命运,悬于这大明宫的九天之上,即将落下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