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的熏香似乎燃得更沉了,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间,也缠绕在武媚的心头。上官婉儿已被宫人引至偏殿等候,偌大的主殿内,只剩下武媚一人,以及那份墨迹犹新、仿佛还带着少女指尖温度的诗赋。
她并未立刻唤人处置,只是独自坐在凤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扶手。殿内寂然无声,唯有她悠长而几不可闻的呼吸,以及脑海中激烈交锋的思绪。
上官婉儿。
这个名字,连同她方才展现的惊艳才学、机敏应对、乃至那与她年龄处境不符的沉静气度,都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她心中激起汹涌的波澜。
如此才华,堪称凤毛麟角。她身边虽有北门学士参决机要,但他们长于权术谋划,于文章诏令一道,终究少了几分清雅底蕴与磅礴气象。若能得此女在身边,掌管诏命,起草文书,以其过目不忘之能、文不加点之才,必能成为她得力的臂助,使她的政令更添文采与说服力。这于她巩固权柄、推行新政,乃至在青史之上留下属于她武媚的篇章,都大有裨益。
然而,“上官”这个姓氏,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她一段并不愉快的过往。上官仪,那个曾站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力主废后的宰相。他的头颅最终滚落,他的家族随之倾覆。那是她权力道路上必须铲除的障碍,也是她铁腕手段的明证。
杀祖用孙。
这简短的四个字,背后是血海深仇,是难以化解的世怨。朝野那些清流、那些依旧对上官仪抱有同情的老臣,会如何看待她这一举动?是赞她胸襟广阔,唯才是举?还是暗讽她惺惺作态,甚至……引狼入室?
更深的隐忧,在于婉儿本身。那少女清澈眼眸的深处,是否隐藏着对家族覆灭的刻骨仇恨?今日的恭顺,是否只是逆境中求存的伪装?她如此年轻,便有这般城府与心智,若他日羽翼丰满,忆起前尘旧恨,是否会成为反噬的利刃?自己能否始终牢牢掌控这柄过于锋利的“剑”?
风险与收益,如同天平的两端,在她心中剧烈地摇摆着。放弃,固然规避了潜在的风险,但如此良才美质,弃于掖庭污泥之中,实乃暴殄天物,非雄主所为。启用,则需承担那份如影随形的猜忌与不安。
武媚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婉儿跪在尘埃中,却挺直背脊的身影;是她执笔挥毫时,那份专注与自信;是她应对策问时,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与分寸感。
这少女,像极了在绝境中顽强生长的蔓草,又像是一块尚未雕琢便已光华内蕴的璞玉。她的才华是真实的,她的求生欲望是强烈的。而仇恨……或许可以被她武媚给予的、前所未有的机遇与权力所转化、所压制?
她武媚能走到今日,靠的从来不是因循守旧,不是畏惧风险。她敢于用许敬宗、李义府那般声名不佳却善于钻营之辈,也敢用北门学士这等打破常规的新锐。那么,为何不敢用一个身负血仇、却才华横溢的少女?
掌控人心的手段,她自问不输于人。恩威并施,软硬兼济,她有信心能让这少女明白,唯有依附于她武媚,才能获得新生,才能施展抱负,甚至……获得远超其祖父的权势与地位。而那潜在的仇恨,或许反而能成为鞭策其更加忠诚、更加努力的动力?
殿外的日光渐渐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武媚猛地睁开眼,眸中所有的犹豫与权衡都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帝王的、冰冷而决断的光芒。
风险固然存在,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毫无风险的收益。她武媚,就是要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
她扬声唤道:“来人。”
一名心腹女官应声而入。
“拟旨。”武媚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掖庭罪眷上官氏婉儿,聪慧敏达,才学优赡,深合朕心。着即免除其罪眷身份,擢升为……”她略一沉吟,给出了一个足以震动宫闱的职位,“正五品才人,随侍朕之左右,掌宫中诏令起草,参决百司表奏事宜。”
女官闻言,身躯微震,眼中难掩震惊之色,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躬身领命:“奴婢遵旨。”
旨意既下,再无转圜。武媚看着女官退下传旨的背影,目光幽深。
上官婉儿,这颗掖庭遗珠,终究还是被她亲手捞起,拭去尘埃,准备纳入掌中。至于这颗珠子将来是会温润生光,还是碎裂伤手,便要看她武媚的手段,以及那少女自己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