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暑气尚未完全蒸腾起来,上官婉儿便被两名面容肃穆的宫女引着,穿过重重宫禁,踏入了一处她从未涉足过的殿宇。此处并非昨日掖庭局的阴湿狭小,也非寻常妃嫔所居的宫苑,而是大明宫内一处陈设清雅、格局严谨的偏殿。殿内帷幔低垂,光线透过细密的竹帘,变得柔和而庄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冷香。御座之上,武媚已端坐等候,今日她换上了一袭更为正式的绛紫色宫装,凤钗低绾,不怒自威。
婉儿依礼跪拜,心知这才是真正的考核,昨日掖庭局中的问答,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她将头深深俯下,呼吸微屏,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平身。”武媚的声音自上传来,平静无波。
婉儿谢恩起身,垂首肃立。
“赐笔墨。”武媚吩咐道。
立刻有内侍抬上一张紫檀小案,其上铺着雪浪笺,一方上好的歙砚已研好了浓淡适中的墨,两支狼毫笔搁在笔山上。
武媚目光落在婉儿身上,缓缓道:“朕闻你擅诗文,今日便以此殿外初荷为题,限你一炷香内,作赋一篇,五言律诗一首。” 题目寻常,但限时极短,且赋与诗需兼备,考验的不仅是文思,更是急智与底蕴。
“臣女遵旨。”婉儿应声,并无迟疑。她走到案前,略一凝神,便执起那支稍大的狼毫。只见她手腕悬空,笔走龙蛇,竟无片刻停顿,仿佛早已成竹在胸。赋文骈散结合,辞藻华美而不失骨力,将初荷之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描绘得淋漓尽致,更隐隐寄托了一份孤高与坚韧。不过半柱香,赋文已成。
她随即换过小楷笔,略一沉吟,便在笺纸空白处落笔,五言八句,顷刻而就。诗风清丽,对仗工稳,末句“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更是借物咏怀,隐隐透露出心志。
内侍将墨迹未干的诗赋呈至武媚面前。武阅快速览过,眼中讶色愈浓。这赋文锦绣,诗意超然,莫说寻常宫人,便是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仓促间也未必能有此水准。尤其那笔字,娟秀灵动中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筋骨,绝非寻常闺阁笔墨。
武媚放下诗笺,却不置评,转而问道:“前朝谢玄晖《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二句,素称佳构,你以为如何?”
这是一个经典的文学品评题。
婉儿略一思索,从容答道:“回天后,此二句状景如在目前,色彩明丽,对仗精工,确为千古名句。然臣女以为,其美则美矣,终究是文人眼中之景,少了几分沉郁顿挫之气。若论气象雄浑,寓情于景,或不及鲍明远《代出自蓟北门行》中‘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那般,将边塞苍茫与壮士豪情熔于一炉,撼人心魄。”
她不盲从经典,敢于提出己见,且言之有据,对比得当,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文学鉴赏力。
武媚微微颔首,不再纠缠于诗文,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问题却骤然变得犀利:“若今有州府上报,称去岁丰收,然今春却有流民聚集,请求赈济。依你之见,此中可能有何蹊跷?”
这已近乎策问!涉及地方吏治、民生经济,绝非一个深居掖庭的少女所能妄言。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所有侍立的宫人内侍皆屏住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上官婉儿身形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她并未惊慌失措,也未贸然回答,而是沉吟了数息,方才谨慎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天后明鉴,臣女身处掖庭,见识浅薄,不敢妄断朝政。然,若依常理推之……或有两种可能。其一,州府所报丰收不实,或虚夸政绩,或有意隐瞒灾情;其二,丰收为真,然谷贱伤农,或地方豪强趁机兼并土地、囤积居奇,致使小民虽丰年亦无所得,不得已而成流民。真相如何,需遣得力干员,明察暗访,核对仓廪、市价及田亩变动,方能水落石出。”
她没有给出确定答案,而是分析了两种可能性,并指出了核查的关键,思路清晰,逻辑严谨,更难得的是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将最终判断的权力恭敬地交还给了武媚。
一番对答,从诗文到实务,从才学到心性,上官婉儿展现出的,已不仅仅是过人的聪慧,更是一种近乎天生的、应对复杂局面的机敏与沉稳。
武媚静静地看着阶下的少女,看着她清亮的眼眸中那努力压抑却依旧闪烁的智慧光芒,看着她虽姿态恭谨却挺直的脊梁。殿内檀香袅袅,将少女单薄而坚定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
良久,武媚缓缓靠回凤座,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一点。她心中那架衡量利弊的天平,已然倾斜。此女之才,远胜预期,其心性亦显沉稳。杀之,可惜;用之,或有大益。至于那点血脉牵连的隐患……武媚的眼中掠过一丝冷然与自信。
她有足够的自信,能够驾驭这柄可能伤己,亦能伤敌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