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个依旧闷热的午后,大明宫庞大的建筑群在烈日下显得有些沉寂。武媚并未像往常般于殿中处理政务,反而传下口谕,欲往掖庭局巡视。此举颇不寻常,掖庭局乃安置宫中罪眷、从事杂役之苦地,向非后宫之主会亲临之所。随行的宫人内侍皆心中纳罕,却无人敢多问一句。
掖庭局位于宫城西北隅,地势低洼,即便在盛夏,也透着一股阴湿之气。低矮的房舍连绵,空气中混杂着浆洗、织造带来的皂角与染料味道,间或有些许食物腐败的酸气。见到天后仪仗,局中管事嬷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率领一众身着灰色粗布衣裙的罪眷跪伏在尘土中,头也不敢抬。
武媚身着常服,并未乘坐步辇,只由宫女撑着黄罗伞盖,缓步行走在略显泥泞的院中。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身影,最终,落在了一处用于晾晒染布的空地旁。
那里,一个同样穿着灰色布裙的少女,正垂首跪在人群边缘。与其他人的惶恐惊惧不同,她跪姿端正,背脊挺得笔直,虽低着头,却无半分谄媚或畏缩之态。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她身侧不远处的石阶上,竟放着一本边角磨损、明显是被人废弃的《昭明文选》,书页被一块小石子压着,在燥热的风中微微翻动。
武媚的脚步停了下来。
管事嬷嬷顺着天后的目光看去,顿时冷汗涔涔,连忙低声呵斥:“婉儿!还不快将那秽物收起!”
那被唤作婉儿的少女闻言,并未慌乱,只是依言微微侧身,伸出那双虽粗糙却指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拿起,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抱在怀中,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自始至终,她未曾抬头。
武媚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问道:“你便是上官婉儿?”
“罪眷上官氏,叩见天后。”少女的声音清冽,如同玉石相击,在这沉闷的环境中格外清晰,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
“抬起头来。”
上官婉儿依言缓缓抬头。
那是一张尚带稚气的脸庞,肤色因常年不见充足日光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五官清雅秀致,一双眸子尤其引人注目,黑白分明,澄澈如水,却又似深潭,内里蕴藏着与她卑微处境极不相称的聪慧与沉静。她迎上武媚审视的目光,并无闪躲,只有属于臣服者的恭谨。
武媚看着她,仿佛透过这年轻的容颜,看到了另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身影——上官仪。心中那根刺,又微微动了一下。她按下心绪,随意指着一旁晾晒的、印有缠枝莲纹的布匹,问道:“此纹饰,源自何典?”
这问题看似寻常,却需涉猎颇广方能答出。周围宫人皆屏息凝神。
上官婉儿目光在那布匹上一掠,不假思索,声音平稳答道:“回天后,此莲纹连绵不断,寓意生生不息,其雏形可见于前朝《织造图录》,然精细处更近北魏石窟壁画中的忍冬缠枝纹样,取‘佛道清净,绵延长久’之意,后经将作监演化,方成此宫中之制。”
她不仅答出了可能的源头,更点出了纹饰背后的寓意与流变,知识之渊博,远超寻常宫人,甚至一些学士。
武媚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旋即又指向远处宫墙一角飞檐:“彼处斗拱,属何种制式?”
“回天后,那是双杪双下昂七铺作,偷心造,是初唐时常用制式,多见于贞观年间所建殿宇,气象雄浑,承重极佳。”婉儿对答如流,连具体术语都运用精准。
武媚不再发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她忽然吟出半句前朝诗人的冷僻诗句:“……‘风荷举处疑星散’。”
跪在地上的上官婉儿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轻声接了下去:“……‘露柳垂时学泪流’。此乃前朝沈侍中之《夏夜即景》,全诗清丽婉约,然气格稍弱,不及鲍参军《月下独酌》之孤高旷达。”
她不仅接上了诗句,更随口品评起来,见解虽稚嫩,却自有锋芒。
一时间,掖庭局这方小小的院落里,静得只剩下风吹布匹的猎猎之声。所有随行之人,包括那些原本惶恐的罪眷,都惊愕地望着那个跪在尘埃中,却仿佛周身萦绕着书卷清光的少女。
武媚深深地看着上官婉儿,那双凤目之中,先前的好奇与审视,已渐渐被一种发现璞玉的锐利光芒所取代。这少女,确实是一颗被尘埃掩盖的明珠。其才学心智,远超她的预期。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意味不明地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这处阴湿之地。
待到天后的仪仗远去,掖庭局才仿佛重新恢复了呼吸。上官婉儿依旧跪在原地,怀中紧紧抱着那本《昭明文选》,直到管事嬷嬷颤声让她起来,她才缓缓起身。低垂的眼睫下,无人能窥见她此刻眼中翻涌的,是劫后余生的悸动,还是对那不可知未来的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