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长安城仿佛被置于巨大的蒸笼之中,连蝉鸣都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疲乏。大明宫深处,太液池畔的水榭,成了难得的清凉所在。武媚斜倚在铺着竹簟的贵妃榻上,身侧放置着硕大的冰鉴,丝丝寒气逸出,勉强抵御着窗外扑面而来的热浪。
她并未处理政务,只着一袭素纱单衣,长发松松挽就,手中执着一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目光落在池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亭亭如玉的白莲上,眼神却有些空茫,显然心神并未沉浸在这片景致之中。
几名近侍的女官垂手侍立在侧,不敢打扰天后的静思。空气凝滞,只有池边柳梢偶尔拂过水面的微响,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被热风扭曲了的蝉噪。
良久,许是觉得这寂静过于沉闷,一位年纪稍长、掌管宫中典籍文书的女官,小心翼翼地寻了个话头,低声道:“大家,近日掖庭局那边倒是出了件稀罕事。”
武媚眼波未动,只从鼻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女官得了许可,便继续轻声细语地说道:“掖庭局里有个罪臣之后的女子,复姓上官,名婉儿,年岁不过及笄,听闻却是个极聪慧的。平日里分派的洒扫、织造诸事,她总能最快做完,余下的工夫,便都用来读书写字。也不知她从哪里淘换来些残缺的典籍,竟能过目成诵,偶尔模仿前人笔法作些诗文,连管事的嬷嬷看了,都暗地里称奇,说那文采、那笔力,不似罪眷,倒像是书香世家里精心教养出的小姐。”
“上官……” 武媚原本慵懒摇动着团扇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这个姓氏,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冰冷的涟漪。上官仪……那个曾试图将她从后位上拉下来的宰相,最终身死族灭,其子嗣流放,女眷没入掖庭。往事如烟,却并未散尽。
她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趣闻,但那双深邃凤目之中,已悄然敛去了之前的空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的、却锐利如针的审视光芒。
“哦?”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罪臣之后,掖庭劳作之身,竟还有此等闲情与才学?倒真是……难为她了。”
她并未立刻追问,也未显露过多兴趣,只是将这则“秘闻”如同池边微风一般,轻轻纳入耳中。然而,那握着团扇的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象牙扇柄上摩挲了一下。
掖庭……上官婉儿……才华出众……
几个词在她心中盘旋、碰撞。是上官仪留下的余脉?还是上天偶然遗落在那阴暗角落的一颗明珠?若是后者,弃之不顾,未免可惜。她身边虽有北门学士参决政务,但多长于权术机变,于文章翰墨一道,终究少了几分底蕴与清雅。若能得一真正才学之士,且是女子,留在身边掌管诏令文书,或许别有助益。
但若是前者……那潜藏在血脉中的仇怨,是否会成为他日反噬的利刃?
武媚重新将目光投向池中白莲,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态,此刻看来,竟平添了几分莫测的意味。
“去,”她淡淡吩咐身旁另一名心腹宦官,“仔细查查这个上官婉儿。平日读些什么书,与何人来往,性情如何,一应细节,报与朕知。”
“奴才遵旨。”宦官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水榭。
武媚不再言语,继续摇着团扇,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兴之所至的寻常问询。但太液池的粼粼波光映在她幽深的眸子里,却折射出一种属于猎食者的、冷静而耐心的光芒。一颗或许有用,或许危险的棋子,已然进入了她的视野。下一步,便是看清这枚棋子的成色与棱角,再决定,是将其纳入棋枰,还是……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