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衙署深处,档案房内光线晦暗,唯有高窗投入几缕稀疏的日光,映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一股陈年纸张、墨锭与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弥漫不散。狄仁杰独自埋首于一张堆满卷宗的宽大木案之后,身着浅青色官袍,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一种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专注与清明。
他手中正翻阅着一卷关于数年前两商人因货船沉没引发的债务纠纷旧案,卷宗记录粗疏,证词多有含糊之处,前任经手官员草草以“天灾所致,两不相欠”结案,苦主却屡次喊冤。狄仁杰的指尖在几处看似无关的货运单据记录上缓缓划过,眉头微蹙,似乎在捕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关联。
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纸页翻动声之时,档案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特有的嗓音:“狄仁杰狄寺丞何在?”
声音在空旷的档案房内回荡,惊起了梁上栖息的一两只麻雀。附近几个也在查阅文书的小吏愕然抬头,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疑。宫中内侍亲自来这偏僻之地寻一个区区寺丞?
狄仁杰执笔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从容不迫地放下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官袍前襟,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他绕过堆叠的卷宗山,走向门口,躬身行礼:“下官狄仁杰,在此。”
那传旨内侍目光在狄仁杰身上扫过,见他虽身处陋室,却气度沉静,不卑不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肃容道:“奉天后敕命,召大理寺丞狄仁杰,即刻入大明宫觐见。狄寺丞,这便随咱家走吧,莫让天后久等。”
“臣,遵旨。”狄仁杰声音平稳,并无半分惶恐或是激动。
他随着内侍走出档案房,经过值房区域时,角落阴影里,一道清冷的目光悄然落在他身上。冷月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暗色衣裙,如同融入背景的墨影,她手中擦拭短刃的动作并未停止,只是在那内侍宣旨时,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模样,默默注视着狄仁杰跟随内侍离去的身影。
狄仁杰并未回头,但脚步在经过值房门口时,有瞬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仿佛无声地传递着什么信息,随即步履沉稳地随着内侍穿过重重宫门,向着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大明宫深处行去。
留下的几名小吏这才如梦初醒,聚在一起低声议论开来,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种种猜测。而值房角落的冷月,则缓缓收起了短刃,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阴影之中,如同最忠诚的暗卫,等待着下一次的召唤,或是……危机的降临。宫阙深深,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召见,是福是祸,无人能料。
内侍引着狄仁杰,并未走向举行大朝会的含元殿,也未前往日常理政的紫宸殿正殿,而是穿廊过庑,行至一处更为僻静的偏殿。殿宇规模不大,陈设却极尽精雅,香炉中升起的是价比千金的龙涎香,气氛庄重中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狄仁杰躬身入殿,依礼参拜,声音清朗沉稳:“臣大理寺丞狄仁杰,叩见天后。”
“平身。”一道平和却不失威仪的女声自上方传来。
狄仁杰谢恩起身,垂首肃立,目光落在身前三尺之地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并未贸然抬头直视。
武媚端坐于凤座之上,打量着阶下这位身形挺拔、面容端正的中年官员。见他举止从容,气息平稳,在自己刻意营造的威压环境下竟无半分局促,心中先有了两分认可。
“狄卿,”武媚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示意身旁的女官将一卷密封的卷宗递下去,“此乃数年前一桩旧案,涉及军械库一批制式横刀离奇失踪,当时牵连数名将领,最终因线索杂乱,成为悬案。你且看看,可有什么见解?”
这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考核。案件涉及军械,敏感;时隔多年,线索难寻;且武媚亲自过问,压力巨大。
狄仁杰双手接过卷宗,道了声“臣遵旨”,便当着武媚的面,缓缓展开,就站在殿中仔细阅读起来。他阅读的速度不快,目光沉静,指尖偶尔在某一处记录上稍作停留,眉宇间不见丝毫为难之色,只有全神贯注的思索。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卷轴展开与合拢的细微声响,以及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腾。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狄仁杰将卷宗轻轻合上,双手奉还,这才抬起头,目光清正地望向武媚,朗声道:“天后,此案卷宗记载看似杂乱无章,然细究之下,仍有脉络可循。”
“哦?说来听听。”武媚端起茶盏,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如刀。
“臣观卷宗,丢失横刀共计五十柄,数目精准。而当时核查,库房大门锁具完好,并无强行破坏痕迹。此其一疑。”狄仁杰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其二,案发前三月,曾有记录显示,该批横刀因‘鞘饰旧损’,统一送至将作监下属作坊修缮。然卷宗中并无修缮完毕、验收入库的明确文书,仅有仓库主事单方面声称已如数归还。”
他略微停顿,让武媚消化这些信息,继续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时被调查的数名将领中,有一位姓张的郎将,其供词中提到,案发前数日,他曾因公务需紧急调用一批军械,却被告知该库房正在‘盘整’,暂不开放。而命令‘盘整’者,正是那位声称已验收横刀的仓库主事。时间如此巧合,令人玩味。”
“其四,”狄仁杰目光微凝,“卷宗附录的证人名单中,有一名当时在将作监作坊服役的老匠人,其最初口供提及,送来修缮的横刀似乎‘比往常轻了些’,但后续审讯记录中,此条口供被以‘老迈昏聩,记忆不清’为由删去,再未提及。”
他最后总结道:“依臣浅见,此案关键,恐非外贼,而在内部。那位仓库主事嫌疑最重,其所谓‘盘整’,很可能是为转移或掩饰赃物争取时间。而将作监作坊,或许并非单纯修缮,可能涉及以次充好,甚至暗中克扣。若能找到那名老匠人重新问询,或从当年负责运输军械 between 将作监与仓库的人员入手,详查其人际往来与当时经济状况,此案或可柳暗花明。”
一番分析,抽丝剥茧,逻辑严密,不仅指出了卷宗中被忽略的矛盾细节,更将嫌疑从最初笼统的“数名将领”精准地引向了基层吏员与可能存在的监守自盗、内外勾结。更难得的是,他并未妄下结论,而是提出了清晰可行的复查方向。
武媚静静听着,端着茶盏的手久久未动。她深邃的目光落在狄仁杰身上,仿佛要透过那身官袍,看清其内里的才华与心性。殿内檀香袅袅,将狄仁杰沉静而自信的身影衬得愈发清晰。
良久,武媚缓缓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激赏,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合用之器的深沉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