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年的春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缓些。长安大明宫的太液池畔,垂柳才勉强抽出些许鹅黄的嫩芽,在尚且料峭的寒风里微微颤抖。紫宸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的春寒,却也隔绝了那一点微弱的生机。殿宇深处,鎏金兽首吞吐着袅袅的青檀香雾,气息沉凝,与窗外黯淡的天光一般,带着挥之不去的压抑。
武媚端坐于凤案之后,身前一摞摞奏疏堆积如山。她身着一袭玄色绣金凤常服,衬得面容愈发白皙,也愈发显得不苟言笑。登基以来,虽已逐步掌握权柄,但每日面对这仿佛永无止境的政务、各方势力的博弈、以及推行《建言十二条》所遇到的明枪暗箭,即便是她,眉宇间也难免染上几分难以消弭的疲惫。
此刻,她正阅览着一份来自大理寺的奏报。内容是关于一桩陈年旧案,涉及一位远支宗室子弟与某位州刺史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贿赂纠葛。案件本身不算惊天动地,却因牵扯宗室颜面与地方官员的清誉,加上证据琐碎零散,关键人证又前后反复,使得案子在大理寺悬置数年,久决不下,成了各方势力暗中角力、彼此试探的一个焦点。近日,似乎又有御史风闻此事,上疏催促,使得这桩旧案再次被摆到了她的案头。
武媚的指尖在奏报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微响。她需要能臣干吏,需要能够厘清这些错综复杂关系、依照律法秉公而断,又能让她放心的人。朝中老臣,或过于圆滑,或各有派系,而新晋之辈,又多是靠着阿谀逢迎或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北门学士,于刑名律法一道,终究欠缺火候与……她所需要的某种刚正不阿的底气。
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掠过心头。她放下奏报,抬手揉了揉微微发胀的额角,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女官,最是善于察言观色。她见武媚神色不豫,又瞥见那封大理寺的奏报,心念微动,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斟上一杯温热的参茶,低声禀道:“天后可是为这宗室旧案烦心?前些日子倒是听闻一桩稀罕事。”
武媚眼皮未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女官得到默许,这才压低声音道:“听大理寺那边相熟的小宦官提起,他们寺里新来了一位姓狄的寺丞,名仁杰,并州人士,似乎没什么根脚背景。可就是此人,近几个月来,不声不响地,竟接连厘清了好几桩积压多年的疑案悬案。有的是靠重新勘验现场,发现了前人忽略的蛛丝马迹;有的是靠盘问人证,抓住了供词中微小的矛盾,抽丝剥茧,最终水落石出。据说手法精奇,推断起来如同亲见一般,如今在大理寺内部,已隐隐有了‘狄公明断’的说法。”
“狄仁杰?”武媚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脑海中并无印象。一个籍籍无名的大理寺丞?她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目光依旧沉静,但眼底深处,那丝因政务烦扰而生的疲惫之下,一点属于猎手本能的锐光,悄然闪过。
正值用人之际,尤其需要精通律法、能理繁治剧、且最好尚未卷入朝堂纷争的干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狄仁杰,倒是引起了她的几分留意。
“将他近期所断案件的卷宗,调来给本宫看看。”她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是,奴才这就去办。”女官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武媚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封关于宗室旧案的奏报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狄仁杰这个名字上轻轻一点。
或许,这沉闷的朝局之中,当真会有一两颗被尘埃暂时掩埋的明珠?她倒要看看,这个被底下人称为“狄公”的寺丞,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