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明宫,紫宸殿后殿。
夏日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帘幕滤过,只剩下昏黄朦胧的光晕,无力地投洒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殿内四角摆放着巨大的冰鉴,丝丝白气袅袅升起,带来些许凉意,却压不住那份沉淀在宫殿每一处角落的、属于权力顶峰的沉闷与寂静。
武媚斜倚在凤榻上,身着一袭月白常服,未施粉黛,长发松松绾起,仅插着一支素银长簪。她手中拿着的不再是书卷,而是那份由六百里加急快马送至、来自东宫的回复条陈。她已经反复看了三遍。
初看时,她面色平静,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欣慰的弧度。李贤的措辞无可挑剔,恭敬,谦逊,处处体现着对母后决策的拥护与对自己“考虑不周”的检讨。若是不明就里的外人看了,只怕要赞一声太子仁孝聪慧,善于拾遗补缺。
但当她细读那些“补充建议”和“完善细则”时,那抹弧度便渐渐凝固,最终化为眼底深处一抹冰冷的幽光。
“区别对待,首恶必办,胁从暂缓……”她轻声念出关于清查田亩的建议,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予限期自首,补缴赋税……示朝廷宽仁,少些窒碍,多得民心。” 好一个“宽仁”!好一个“民心”!这看似周全的建议,实则是在她雷霆万钧的铁腕政策上,套上了一层柔软的枷锁。那些本可借此机会一并铲除的、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便在这“区别对待”和“限期自首”下,获得了喘息之机,她安插新贵、彻底掌控经济命脉的进程,必然受阻。
“新旧兼收,渐进替代……量才并用,使之相互砥砺……” 看到科举改革这一条,她几乎要冷笑出声。这是要她放缓脚步,容忍那些旧士族继续盘踞要津,与她的寒门新锐分庭抗礼?还要“相互砥砺”?只怕是相互倾轧,徒耗国力!李贤这是想为那些即将被时代淘汰的门阀,保留一丝火种。
“凡劾奏官员,必证据确凿,依律定罪,严禁风闻奏事,锻炼成狱……” 看到吏治整顿部分,她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这是在直指她倚重的北门学士和御史台酷吏!是要捆住她最锋利的刀!没有这些“非常手段”,如何能迅速清除那些冥顽不灵、阻挠新政的旧臣?如何能建立起足以令百官震慑的绝对权威?
她放下条陈,缓缓闭上眼,靠回软枕之中。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偶尔落入铜盆,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嗒”的一声。
愤怒吗?自然是有的。这份条陈,看似恭顺,实则处处透着不易察觉的对抗与独立的意志。李贤,她的次子,果然比他的兄长更具锋芒,也更难掌控。他不仅看到了新政的利,更敏锐地洞察到了其中的弊,以及……她借此扩张权力的核心意图。这份政治嗅觉,让他变得既可贵,又危险。
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欣赏与忌惮的复杂情绪。欣赏他的才思缜密,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抓住问题的关键,并提出一套看似更具“可持续性”的方案。这份能力,若能为她所用,自然是如虎添翼。但忌惮的,也正是这份能力,以及能力背后那颗不肯完全驯服的心。
她不能轻易驳斥。李贤的条陈站在了“完善新政”、“稳固国本”的道德制高点上,措辞又极其谨慎,若断然否定,不仅会伤了母子情分(至少在表面上),更可能让那些本就对新政酷烈手段不满的朝臣,找到拥戴太子的理由,使她陷入被动。
但她更不能全盘接受。那无异于自缚手脚,承认自己之前的策略有失偏颇,将会严重损害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良久,武媚重新睁开眼,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与平静。她伸出手,将那份条陈轻轻合上,并未像处理其他奏疏那样批阅或用印,而是将其单独放置在凤案一侧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
“留中不发。”她对自己,也是对这空寂的大殿,无声地宣判了这份条陈的初步命运。
没有采纳,也没有否定。这是一种沉默的警告,也是一种耐心的等待。她在告诉李贤,他的意见,她收到了,但她才是最终的决定者。同时,她也在观察,观察李贤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观察朝臣们对此事的反应。
“传话给郑弘敏,”她扬声唤来近侍女官,语气平淡无波,“太子条陈,本宫已览。太子心思缜密,所言不无道理,然新政推行,关乎国运,需统筹全局,非一日之功可定。让他……安心理事,恪尽储君本分即可。”
女官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武媚独自坐在凤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银线缠枝莲纹。东西两都之间,这对天家母子第一次正式的政见交锋,便以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暂告段落。没有硝烟,没有怒斥,只有那份被搁置的条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未曾激起惊涛骇浪,但那扩散开的、无形的涟漪,却已悄然改变了潭水的流向,预示着未来更深的暗流与更激烈的碰撞。朝堂之上,那些嗅觉敏锐的臣子,很快便会从这“留中不发”的态度中,解读出新的信号。一场新的弈局,已在无声中布好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