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谈结束,陆瑁没有在夏口多做片刻的停留,他登上了一艘小小的舟船,在一片“恭送中都护”的声浪中,回了江陵。
孙权则登上了楼船舰队,顺流而下,返回建业。
当陆瑁那叶孤舟,彻底消失在江天一色的尽头时,孙权脸上的那份热情与豪迈,便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碧绿的眼眸中,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潭。
孙权留下陆逊,一同进入了楼船上,那间最为奢华,也最为机密的王舱之内。他屏退了所有侍卫,亲自,合上了那扇厚重的舱门。
“伯言。”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臣在。”陆逊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说,”孙权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冰冷的困惑,“那陆瑁,他今日,所作所为,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费尽心机,布下此局,逼孤签下这城下之盟。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共分天下’吗?”
“孤不信!”
他猛地一挥手,将桌案上的一只琉璃盏,扫落在地!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船舱内,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我的眼神,你看清楚了吗?那里面,没有敬畏,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恨意!只有,平静!一种,如同神明,俯瞰蝼蚁般的,平静!”
“仿佛,我江东的存亡,我孙氏的基业,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盘,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局!”
孙权抓住自己的胸口,那双碧眼中,是深深的,被冒犯的愤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还有你!”他指向陆逊,“他为何,要推你做这东路军的统帅?他是你弟弟!他这是,在帮你吗?不!他是在害你!他是在,离间我们君臣!他是在,把你陆伯言,放在火上烤啊!”
发泄完心中的怒火,孙权颓然地,坐回王座之上。他用手,揉着发痛的额角,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迷茫。
“伯言,你告诉孤,实话。”
“在这盘棋里,我们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整个船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陆逊能够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他自己,他整个陆氏家族,乃至,整个东吴的,命运。
他缓缓地,抬起头,迎向孙权那双,探究、怀疑、又带着一丝期盼的,复杂目光。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属于智者的,清醒与,沉痛。
“主公。”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您方才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根本。”
“臣弟陆瑁,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逊惨然一笑。
“回主公,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他,不相信我们。”
孙权瞳孔一缩。
“是的,主公,他不相信。”陆逊继续说道,“正如,我们,也不相信他一样。荆州之恨,夷陵之仇,早已在我们两家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鸿沟。任何口头的盟约,都不过是,一张废纸。”
“所以,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而是为了,创造一个,让我们‘不得不信’的,局。”
“他的三个条件,看似分散,实则,环环相扣,是一个,完美的,枷锁。”
“第一个条件,保全陆氏。主公,您以为,他是在求您吗?不,他是在,给您,送上一个人质。一个,让他可以,名正言顺,与我,与整个江东陆氏,保持联系的,人质。他用我陆氏满门的性命,将我陆逊,与他,与这所谓的‘孙刘联盟’,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第二个条件,不得背盟。主公,您以为,他是在讲道义吗?不,他是在,给我们,套上一座,道德的囚笼。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我们,主动,与汉室结盟。将来,若我们有任何异动,我们,便会立刻,成为天下士人的,公敌!他要的,是诛心!”
“至于,第三个条件,推举臣,为东路军统帅……”陆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痛苦,“主公明鉴。这,既是‘捧杀’,也是‘绑架’,更是,他对我江东,最深沉的,一次试探。”
“他将臣,推上这个位置。若主公应允,则证明主公,依旧信臣,也愿意,将这场豪赌,继续下去。若主公不允,则君臣离心,他蜀汉,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让我江东,自乱阵脚。”
“他更是,将臣,变成了这道盟约的,‘担保人’。将来,联盟若成,功劳,是主公您的。联盟若败,罪责,便全是臣的。他用臣的项上人头,来保证,这场北伐,我东吴,必须,尽心尽力!”
陆逊的这番剖析,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陆瑁那看似天马行空,实则阴狠毒辣的布局,一层一层,剥开,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孙权静静地听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是踏入了一个,何等可怕的,陷阱。
“那……”他的声音,干涩无比,“我们的出路……”
“主公,”陆逊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我们的出路,恰恰,就在这个‘局’中。”
“臣弟陆瑁,他算计了一切,人心,利益,人性……但他,唯独,算错了一点。”
“什么?”孙权猛地抬头。
“他算错了,我陆逊,首先,是主公的臣子,然后,才是他陆瑁的,兄长!”
陆逊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以为,用家族的性命,便能,锁住我。他以为,用统帅的权位,便能,绑架我。但他不知道,臣,此生,唯一的忠诚,只属于,主公您,与,这片江东故土!”
他向前,踏出一步,眼中,燃烧着,一团,决绝的火焰。
“主公!臣弟,为我们设下了一个死局。但,任何死局,都有,生门!”
“他要我们,假戏真做。那,我们就,比他,更真!”
“他要我们,出兵合肥,东西并进。好!那我们就,倾全国之力,猛攻合肥!打得,比他蜀汉,更凶,更狠!我们要让曹魏,让天下人都相信,我东吴,才是,北伐的,主力!”
“他要我们,陷入与曹魏的鏖战,从而,让他蜀汉,可以从容地,夺取雍凉。好!那我们就,将计就计!趁着北伐之名,将我江东的兵锋,深深地,楔入徐州、豫州腹地!将那些,本就属于我江东的土地,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主公,土地,人口,钱粮!这些,才是,乱世之中,唯一的,根本!只要我们,能在这场北伐中,捞取到,足够的好处,壮大我江东的实力。那么,将来,无论他蜀汉,是胜,是败,我们,都将,拥有,与他,重新掰手腕的,资本!”
“至于,我那个弟弟……”陆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
“他,是鬼谷的传人,他,是天上的苍鹰。他习惯了,从高空,俯瞰全局,操纵棋子。”
“但,鹰,终究,是会累的。”
“只要我们,能在这场漫长的,北伐战争中,比他,更有耐心。只要我们,能在这场消耗战中,保存更多的实力。那么,等到他,与那司马懿,斗得两败俱伤,精疲力尽之时……”
“那,便是,我江东,真正的,‘出路’!”
这番话,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孙权那颗,被迷雾笼罩的,帝王心!
他懂了!
彻底地,懂了!
陆逊给他的,不是一个,解开死局的办法。
而是,一个,在死局中,与狼共舞,甚至,反噬饿狼的,策略!
隐忍,配合,捞取好处,保存实力,等待时机!
孙权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大都督,那双碧眼中,所有的怀疑与冷漠,都化作了,无比的,欣赏与,信任!
他走上前,亲自,将陆逊,扶起。
“伯言,有你此言,孤,心安矣!”
他重重地,拍了拍陆逊的肩膀。
“从今日起,东线战事,军政大权,孤,尽数,托付于你!孤,只要结果!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孤,要我江东,在这场北伐之后,变得,比现在,更强!”
“臣,遵命!”陆逊叩首,声音,无比坚定。
孙权刚刚将陆逊扶起,胸中那股重新掌握主动权的豪情,正激荡澎湃。他以为,这便是今日君臣密议的终点,一个黑暗、却充满希望的开端。
然而,陆逊,并没有顺势起身。
他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抬起的眼眸中,那份属于名将的沉稳与决绝,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凝练成了一抹,更加深沉、也更加,冰冷的幽光。
“主公,”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权刚刚安稳下来的心上,“光是如此,还不够。”
孙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陆逊没有理会主君的惊愕,他仿佛彻底沉浸在了自己所构建的那个,庞大而精密的,阴谋棋局之中。“主公,同时,我们要给曹丕,传递一个消息。”
孙权的瞳孔,猛然收缩!
“告诉他,蜀汉,准备北伐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密闭的船舱内,轰然炸响!让孙权整个人,都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他……他听到了什么?
陆逊,他疯了吗?!
刚刚与蜀汉结盟,转过身,就要将这最核心的军事情报,泄露给,共同的敌人?!
这,已经不是背叛了!这是,自掘坟墓!
“伯言!你……”孙权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嘶哑,“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陆逊的脸上,依旧是那份,令人心悸的平静。他仿佛没有看到孙权那即将再次爆发的雷霆之怒,只是自顾自地,说出了他整个计划中,最黑暗,也最核心的一环。
“主公,我们的目标,还是荆州。”
“只要蜀汉,一日还拿着荆州,便始终,是对我江东,悬于头顶的一把利剑!这份威胁,远比北方的曹魏,更加,真切,也更加,致命!”
“所以,这场北伐,从一开始,我们的目标,就不是为了,帮他蜀汉,光复什么汉室。而是为了,借北伐之势,行,夺回荆州之实!”
孙权死死地盯着陆逊,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他试图理解,陆逊这番,看似疯狂的言论背后,那真正可怕的,逻辑。
陆逊抬起头,迎向孙权那探究的目光,缓缓地,将他这步“险中之险”的棋,彻底,拆解开来。
“主公,请想。若我们,不通知曹魏,会如何?”
“我军,猛攻合肥。蜀军,东出长安。曹魏,在毫无准备之下,东西两线,同时告急。以诸葛亮和陆瑁之能,极有可能,一举攻破潼关。届时,蜀汉,将真正直逼曹魏都城洛阳和许昌,到那时其实力,将数倍于我江东!然背后他回过头来,从荆州顺流而下,我江东,还有,还手之力吗?”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让孙权,瞬间,冷静了下来。是的,陆逊说的,是对的。让蜀汉,赢得太轻松,对东吴而言,是末日。
“可若是,”陆逊的眼中,闪烁着鬼魅般的光芒,“我们,提前,将这个消息,‘不经意’地,泄露给曹丕呢?”
“第一,曹丕,会信吗?他会的。因为,泄露这个消息的人,是我。是他眼中,陆瑁的亲哥哥,是他眼中,最不可能背叛‘孙刘联盟’的人。越是不可思议,便越是,真实可信!”
“第二,曹丕信了之后,会做什么?他必然会,立刻加强,潼关与合肥,两地的防务。他会以为,我东吴,与那蜀汉,是真的,同心同德,要与他,决一死战!”
“如此一来,主公,您看。”陆逊伸出手指,在孙权的战略图上。
“我军,猛攻合肥。但此时的合肥,早已是,重兵云集,严阵以待。我军,便可‘倾尽全力’,却‘久攻不下’。如此,既对蜀汉,有了交代,又保存了,我军的实力。”
“而西线的蜀汉,他们将要面对的,同样是,一个,早已做好万全准备的,司马懿!诸葛亮与陆瑁,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必然会,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血腥鏖战!他们,将被死死地,拖在,潼关的泥潭之中!”
“如此,便达成了我们,第一个战略目标——消耗蜀汉,拖垮蜀汉!”
孙权屏住了呼吸。他仿佛看到了一张,笼罩整个天下的,无形大网。
“然后,是我们的,第二个,也是最终的,战略目标。”陆逊的声音,变得,无比低沉。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合肥与潼关,这两座血肉磨坊之时。我江东,真正的杀招,才会,显现。”
“主公,还记得,当年吕子明,是如何,白衣渡江,奇袭荆州的吗?”
“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当关羽,以为后方安稳,将荆州主力,尽数调往北线,支援北伐之时。我军,一支早已蛰伏的奇兵,便可,自陆口,沿江而上,直插江陵!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到那时,”陆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我东吴,尽得整个荆州州,坐拥长江天险,其实力,将史无前例的强大!”
“这,才是我江东,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胜路!”
说罢,陆逊,重重叩首。
“主公!此计,虽阴狠,虽毒辣,虽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却是,唯一能,破臣弟死局,让我江东,反客为主的,不二法门!”
“请主公,决断!”
死寂。船舱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孙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座,石化的雕像。他的脑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陆逊。这一刻,他眼中的陆逊,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儒将。而是一个,比他弟弟陆瑁,更加可怕,更加,不择手段的,绝世毒士!
陆瑁,阳谋与阴谋并用,逼他入局。而陆逊,则是在这个死局之中,设计了一个,更加阴狠,更加致命的,局中之局!他要,骗过蜀汉,骗过曹魏,骗过,天下所有人!他要,在所有人的尸骨之上,为他孙权,为他江东,铸就一条,通往霸业的,血路!
许久,许久。孙权,忽然,笑了。他仰起头,发出了,自登位以来,最畅快,最疯狂的,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充满了,压抑之后的,释放!充满了,拨开云雾的,狂喜!更充满了,一种,与天下最顶级的智者,共谋大事的,无上快感!
他一把,将陆逊,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死死地,抓住陆逊的肩膀,那双碧眼中,燃烧着,名为“野心”的,熊熊烈焰!
“伯言!你,不愧是,孤的,肱股之臣!”
“不!从今日起,你,是我孙仲谋的,子房!是我江东的,张良啊!”
他再无半分怀疑,再无半分猜忌!
这一刻,君臣二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肝胆相照!
“就照你说的办!”孙权的声音,斩钉截铁!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即刻去办!用最隐秘的渠道,将消息,传给洛阳的曹丕!”
“孤,已经等不及,要看一场,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