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江陵城的夜,本应是宁静的。秋虫的低鸣,更夫的梆子声,共同织成一曲安详的催眠曲。然而今夜,这座荆州的首府,却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所笼罩。城墙之上,火把的数量比往常多了一倍,巡逻士卒的脚步声,也显得格外沉重而急促。
荆州都督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陆瑁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六个时辰。他面前的巨大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红色的,是汉;黑色的,是魏;蓝色的,是吴。而此刻,黑色与蓝色的旗帜,正从东、北两个方向,如两只张开的巨钳,死死地钳向代表着江陵的,那面孤零零的红色帅旗。
他没有睡,也睡不着。
两个时辰前,第一道惊雷,从东方炸响。
一名隶属于“无当飞军”的斥候,与其说是跑进都督府的,不如说是滚进来的。他那身精良的皮甲已经破碎不堪,浑身浴血,半边身子都被严重烧伤。他是在关兴发动决死冲锋的掩护下,九死一生逃出来的数十艘小船中的一员。
“都督……”斥候的声音,气若游丝,眼中却带着血与火的疯狂,“江夏……败了……全军覆没……关兴将军……他……他为了掩护我们……带着旗舰……撞进了东吴的船阵……都督……火……到处都是火啊!!”
说完最后一句,这名忠诚的战士,便头一歪,气绝身亡。
整个都督府,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在场的将校,无不脸色煞白。荆州水师,这支大汉在长江之上唯一的依仗,这支能够维系江陵与上游联系的生命线……就这么没了?
这个消息,如同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捅进了荆州这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脏。它不仅意味着大汉彻底失去了制水权,更意味着,陆抗的十万东吴水陆大军,将再无阻碍,可以顺江而下,一日之内,兵临江陵城下!
然而,不等众人从这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第二道惊雷,从北方,接踵而至。
另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快马加鞭,冲入府中,他带来的消息,更加令人绝望。
“报——!都督!北线急报!钟会尽起襄阳大军,合新至之援军,总兵力已逾十万!其先锋铁骑,已过当阳,正以雷霆之势,直扑江陵而来!沿途我军哨卡,望风而溃!”
如果说,江夏的惨败,是斩断了江陵的一条手臂;那么,钟会十万大军的压境,就是一把悬在江陵头顶的,即将落下的铡刀!
北有钟会十万精锐,东有陆抗八万水师。
两位三国末期最顶尖的智将,如同两条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的毒龙,在此刻,同时亮出了他们最致命的獠牙。他们麾下,是总数接近二十万,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虎狼之师。
而江陵城内,能战之兵,不足五万。
一日,陆瑁只有一日的时间。
一日之后,魏、吴两军,便会完成合围。届时,江陵,将成为一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孤城。
书房内,将校们早已散去,各自奔赴城防岗位,做着最后的、或许是徒劳的准备。只剩下陆瑁一人,独自面对着这片冰冷的沙盘,和那令人窒息的死局。
他伸出手,想要移动沙盘上的小旗,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突然,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陌生而又真切。它不像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时的那种热血沸腾;也不像被强敌围困时,那种寻求破局的亢奋。这是一种,从骨子里,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冰冷的、无力的恐惧。
他怕了。
陆瑁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陆伯言,这个名字,在当世,几乎就是“不败”的代名词。
年轻的时候,他怕过什么?
他是穿越者,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占据了这具名为陆瑁的身体。他知晓三国历史的走向,熟知每一个名将的弱点,洞悉每一场战役的关键。这种“全知”的视角,让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他还是鬼谷子的关门弟子,一身所学,杂糅了纵横捭阖之术与后世的系统军事理论。兵法、武艺、权谋,他无一不精。
长坂坡,他初出茅庐,与赵云一起于万军之中救出阿斗,一战成名,跻身当世超一流武将之列。那一战,他面对的是曹操的八十万大军,他怕了吗?没有,他只感到无穷的战意。
这么多年,他南征北战,东拒孙吴,北伐曹魏,经历了无数次绝境,面对过无数次强敌。
可这一次,他怕了。
为什么?
他看着自己映在铜镜中的脸。那是一张,五十多岁的男人的脸。曾经俊朗的轮廓,已被岁月刻上了风霜的痕迹。眼角,是深深的皱纹;两鬓,已然染上了星霜。他的手,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稳如磐石;他的精力,也无法再支撑他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思考对策。
他老了。
这具身体,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在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超人”了。
他感到了一种,名为“力不从心”的悲哀。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的对手。
钟会,陆抗。
这两个名字,在他的“历史知识”里,是终结了三国乱世的,最后一代的胜利者。他们年轻,精力充沛,思维缜密,手段狠辣。他们不像曹操、司马懿那些老一辈的对手,有着可以被利用的性格弱点。他们,是完美的,没有明显短板的,战争机器。
而他,一个五十多岁的“旧时代”遗老,要同时对抗两个“新时代”的天才。
这感觉,就像一个曾经的武林盟主,在年老体衰之后,却要同时面对两位正值巅峰的后起之秀的挑战。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肩上的担子。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一幕幕的往事,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
他想起了,成都。先帝刘备,躺在病榻上,将自己的手,和丞相诸葛亮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充满了不甘与期盼。“子璋,汉室的未来,就拜托给你和孔明了……”
他想起了,长安那个为大汉鞠躬尽瘁了一生的老人,在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着他的手,喃喃地说道:“子璋,大汉的未来交给你了。”
他还想起了那些,一个个逝去的身影。
他的岳父,关羽。那个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威震华夏的绝世武圣。
他的三叔,张飞。那个当阳桥上一声吼,吓退曹操百万兵的万人敌。
他的知己赵云。那个一身是胆、白马银枪的常胜将军,最终,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病逝于成都。
当年,先帝崩殂之时,大汉的天,虽然塌了一角,但身边,还有丞相,还有岳父、三叔、子龙,还有无数的中流砥柱。那时候的他,虽然也悲伤,但更多的是意气风发,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
而现在呢?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整个大汉的国运,数千万黎民的生死,先帝与丞相的遗志,所有逝去英雄的期盼……这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膀上。
他不能败。
一旦他败了,江陵失守,荆州沦陷,大汉将被拦腰斩断,彻底失去逐鹿中原的根基。潼关的张苞,会成为孤军;成都的朝廷,将门户大开。
他败一次,大汉,就亡了。
这种“输不起”的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恐惧,如同藤蔓,从心底滋生,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他这个知晓历史的穿越者,亲手改变了历史,将本该灭亡的蜀汉,延续至今,甚至一度看到了兴复汉室的曙光。然而现在,历史,仿佛在用一种更残酷、更令人绝望的方式,进行着反扑。
难道,这一切,终究是徒劳吗?
难道,自己奋斗了一生,最终,还是要成为一个,悲壮的失败者?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
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阵熟悉的、淡淡的馨香,驱散了房中那股凝滞的、充满了血腥与硝烟味的空气。
关凤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缓步走了进来。她没有穿那身英姿飒爽的软甲,而是换上了一袭素雅的居家罗裙。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作为“虎女”的威严与煞气,只有作为一个妻子,对自己丈夫的,无尽的心疼与温柔。
她走到陆瑁身边,将参汤轻轻地放在案几上,然后,伸出那双既能挽弓射雕、也能穿针引线的纤手,轻轻地,为他揉捏着僵硬的肩膀。
“夫君,喝口热汤吧。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陆瑁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陆瑁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将自己的身体,靠在了身后的妻子身上,汲取着那份独属于他的温暖与安宁。
关凤看着自己丈夫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和鬓角的白发,心中一阵刺痛。
她比任何人都懂他。
懂他那看似无所不能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孤独与疲惫。
她还记得,当年,父亲在襄阳前线,是他夫君,沉着冷静,设计擒白衣渡江的吕蒙,为父亲的后方撑起了一片天。
她还记得,当年,丞相病逝长安,又是他,以雷霆手段,稳定朝局,力排众议,延续了丞相的国策。
这些年,大汉的天下,就像一间四处漏雨的破屋。而她的丈夫,就是那个,独自一人,顶着风雨,四处修补屋顶的人。他堵住了东边,西边又开始漏;他补好了南墙,北墙又将要倾塌。
他太累了。
关凤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丈夫的背上,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夫君,我知道你累了。我都知道。”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她想起了自己的三叔,那个勇冠三军的万人敌。她想起了子龙叔,想起了丞相……那些曾经如同神明一般,庇护着大汉的上一代人,都一个个地,走了。
而现在,这份重担,这份足以压垮神明的重担,完完全全地,落在了自己丈夫一个人的身上。
“当年,先帝走的时候,”关凤的声音,悠远而又感伤,“我父亲、三叔、子龙叔、还有丞相,都还在。那时候,天,是那么的高,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希望。大家都觉得,只要有你们在,大汉就亡不了。”
“可是,随着父亲他们一个个地离开,天,就好像一点点地,在往下塌。直到丞相走了,我才发现,原来,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在独自撑着这片天了。”
陆瑁的身子,微微一震。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妻子。灯光下,她那张英气与秀美并存的脸上,已不再是少女时的模样,眼角,同样有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明亮的凤眸,却依旧清澈如昔,充满了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意。
“凤儿……”陆瑁的声音,沙哑无比。
关凤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为他拭去额角的冷汗。
“夫君,我知道你怕。”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神无比坚定,“你怕的,不是钟会,也不是陆抗。你怕的,是辜负了先帝的托付,是辜负了丞相的遗志,是辜负了这满城军民的信任,是辜负了,我父亲他们奋斗了一生的,那个梦想。”
陆瑁的心,被狠狠地刺中了。
是啊,这才是他恐惧的根源。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败。
“可是,夫君,”关凤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嘴角,却带着一抹骄傲的微笑,“你忘了你是谁了吗?”
“你是陆瑁,是陆子璋啊。”
“你是那个,在长坂坡,于百万军中,救陛下水火的盖世英雄。”
“你是那个,在我父亲、丞相,都倒下之后,独自一人,撑起大汉江山的不世名帅!”
“在我心里,在满城将士心里,在天下万民心里,你,就是大汉的擎天之柱!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你可以累,可以疲惫,但是,你不可以怀疑你自己!”
关凤的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陆瑁的脑海中炸响。又如同一股股暖流,瞬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股冰冷的恐惧。
他看着眼前的妻子,这个陪着他,从青葱少年,走到两鬓斑白,陪着他,经历了无数风雨,却始终不离不弃的女人。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是啊,我怕什么?
我陆瑁,什么时候怕过?
老了又如何?累了又如何?
只要我还没倒下,这天,就塌不下来!
他猛地,将妻子拥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凤儿,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