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云长终究是放了曹操,引着那五百校刀手,沉默地返回夏口。此时,奉命出击的各路军马,皆已满载而归。缴获的马匹、器械、钱粮堆积如山,整个夏口大营,都沉浸在一场狂欢之中。士兵们高声谈笑着,清点着战利品,脸上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大胜的喜悦。
唯独云长的队伍,不获一人,不缴一骑,静悄悄地穿过欢腾的人群,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中军大帐之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诸葛亮与刘备正对坐畅饮,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以庆贺这场扭转乾坤的旷世大胜。
“主公,”诸葛亮轻捋长须,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者光芒,他举杯笑道,“此次赤壁大战,可谓天助我军。孙刘联手,一战而破曹操百万雄师,从此,天下三分之势已然奠定。主公龙兴之日,不远矣!”
刘备满饮一杯,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却也难掩一丝牵挂:“全赖军师神机妙算,众将士用命敢战!只是……翼德、子龙、子璋他们皆已回报,却不知云长那边战况如何了?华容道山路险峻,曹操乃穷途之寇,我实有些放心不下。”
诸葛亮正欲开口安慰,话音刚落,帐外亲兵高声通报:“启禀主公、军师!关将军回营,正在帐外候令!”
刘备大喜,霍然起身:“二弟回来了!快请!”
诸葛亮的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亦迅速离座,亲执酒杯,迎向帐外,朗声笑道:“云长,快进来!我与主公,正盼你这盖世之功的消息!你为普天之下除去大害,我等本该远接庆贺才是!”
帐帘掀开,一股寒风卷入。关羽一身征尘,大步入帐。他面色凝重,美髯在风中微微飘动,那双素来傲视群雄的丹凤眼,此刻却微垂着,竟无半点胜利的喜色。他只是沉默地走到大帐中央,对着刘备和诸葛亮,深深一揖。
诸葛亮见状,故作惊讶,又笑道:“将军莫非是因吾等不曾远迎,故而心中不乐?唉,都怪我未曾算到将军回营如此神速。”他转头,佯作责备左右,“汝等缘何不早些通报,怠慢了我们的大功臣!”
“军师……”关羽缓缓抬起头,打断了诸葛亮的话,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关某此番回来,非为庆功,实为……请死。”
“什么?!”刘备闻言,手中酒杯“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关羽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急切地问道:“二弟!你这是何出此言!?”
诸葛亮脸上的笑意,在这一瞬间,尽数收敛。他目光如剑,直刺关羽,声音也变得冰冷:“将军此言何意?莫非……是曹操不曾从华容道经过?”
“他从那条路上来了。”关羽迎着诸葛亮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只是关某无能,力战不敌,因此……被他走脱了。”
“走脱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营帐内顿时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帐外那震天的欢庆之声,此刻听来,反而显得无比刺耳。
刘备的面色变了又变,担忧、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复杂难明的沉默。
孔明向前一步,紧紧逼视着关羽,平静地问道:“既是力战,总有斩获。拿得曹军何等将士来?”
“……皆不曾拿。”
“缴获何等军械辎重?”
“……分毫未取。”
帐内的气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几名侍立的亲兵,甚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生怕被即将爆发的雷霆风暴所波及。
“呵……”诸葛亮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失望与嘲讽,“好一个‘力战不敌’!云长,你当亮是三岁孩童吗?此乃你念及曹操昔日之恩,徇私枉法,故意放了!军令状白纸黑字在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说罢,他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武士何在?!将这违令之将,给我推出斩之!”
“在!”
数名身披重甲的武士应声而入,手持利斧,杀气腾腾地向关羽围去。
关羽却纹丝不动,他只是平静地解下腰间佩刀,双手捧着,递向前方,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坦然。
“且慢!!”
刘备见状,肝胆俱裂,他一跃而起,张开双臂,如同一只护雏的老鹰,死死拦在关羽身前。
他转向诸葛亮,眼中第一次带上了近乎哀求的坚决:“军师!昔日我兄弟三人在桃园结义,便曾立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云长虽犯下大罪,法理难容,但我……我实不忍违背当日盟誓,眼看手足兄弟身首异处啊!”
刘备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声音哽咽:“若为严明军纪而失我兄弟,备宁可不要这天下!还望军师看在备的薄面上,权且记下此过,容他日后将功赎罪!”
诸葛亮站在原地,手持羽扇,一言不发。他静静地审视着眼前这对生死与共的兄弟,帐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左右将士屏息凝神,连帐外的欢呼声,似乎都已远去。
良久,良久。
诸葛亮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挥了挥手,对武士们道:“都退下吧。”
武士们如蒙大赦,悄然退出帐外。
诸-葛亮看着依旧挺立、面有愧色的关羽,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看在主公面上,今日,姑且饶你一死。但军法如山,绝非儿戏!你今日之过,已入功过簿。来日,若再有差池,定两罪并罚,绝不姑息!”
关羽缓缓抬起头,对着诸葛亮,对着刘备,深深一揖到底。那高傲的头颅,第一次低得如此之深。
“关某,谢主公、谢军师不杀之恩。此后,必当戮力效命,死战沙场,万死不辞!”
帐内的冰霜,终于开始融化。刘备长舒一口气,走到关羽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拍之中。
关羽微微颔首,默默地站回一旁,面色依旧沉静,只是那双丹凤眼的深处,却多了一抹难以言说的沉重。他知道,今日他虽活了下来,但欠下的,不仅仅是一条命,更是一份沉甸甸的、需要用未来无数场血战去偿还的……情与义。
帐内的气氛,刚刚从冰点回暖,还带着几分微妙的僵硬。诸葛亮重新落座,端起温热的酒杯,深邃的目光在满脸担忧的刘备与垂首不语的关羽之间转了转,嘴角似乎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又迅速隐去,快得如同幻觉。
他轻啜一口酒,正待说话,以彻底打破这沉闷的局面,忽听帐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雷鸣般的急促脚步声,伴随着粗豪的嚷嚷。
“大哥!军师!俺老张在葫芦谷烧了半天火,熏得跟个黑炭头似的,总算回来了!哈哈,快拿酒来!”
话音未落,帘帐猛地被一把掀开,一股寒风夹杂着喧嚣灌入。张飞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一身硝烟与尘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那洪钟般的嗓门,震得营帐顶上的积雪都簌簌而下。
他本是满脸邀功的兴奋,可一眼便看到默立一旁、神情落寞的关羽,又扫视了一下帐内这古怪至极的气氛,那双铜铃大眼瞬间瞪得溜圆。
“这……这是怎么回事?俺刚才听外面那些兔崽子嚼舌根,说…说二哥你……把曹操那奸贼给放了?!”
他几步冲到关羽面前,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几乎贴到了关羽的鼻尖,唾沫星子乱飞:“二哥!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那曹贼奸猾似鬼,害得我们兄弟东奔西跑,家小离散!好不容易把他堵在死路上,你怎么能,怎么能放了他?你忘了咱们在桃园发的誓了?!”
刘备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他,急道:“三弟,不得对你二哥无礼!此事……此事另有隐情!”
“大哥你别拦着俺!”张飞一把甩开刘-备的手,那股牛脾气一上来,谁也拉不住。他依旧死死盯着关羽,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二哥,你倒是给俺句痛快话!是不是曹操那厮又给了你什么金银美女,还是送了你几匹宝马,让你连军师的军令状都当成放屁了?!”
“翼德!”
关羽猛地抬起头,那双微闭的丹凤眼豁然圆睁,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气轰然散发开来,连暴怒中的张飞都不由得为之一窒。然而,这股滔天的怒意与傲气,最终却化为深深的疲惫与苦涩。他缓缓闭上眼,又睁开,声音低沉如铅:“翼德,此事……是我的过错,与旁人无干。二哥我,确实放走了曹操。”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军师要按军法斩我,是大哥……为我求了情。”
张飞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看看刘备,又看看面沉如水的诸葛亮,脸上的怒气渐渐被惊愕、困惑与一丝不解所取代。他挠了挠那颗乱蓬蓬的豹子头,嘟囔道:“这……放走曹操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大哥求情……军师也允了……唉!”他虽鲁莽,心中却亮如明镜,深知他们兄弟间的情义重于泰山,也明白诸葛亮军法之严,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诸葛亮见火候已到,适时地起身,轻摇羽扇,打破了这尴尬的僵局。
“翼德将军一路辛苦,战功卓着。云长将军之事,已有定论。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可相抵。然念及桃园结义之情深重,主公已为其请命,亮亦不敢不从。故暂记此大过,待日后将功补过。”
他随即转向刘备,神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主公,眼下曹军新败,元气大伤,仓皇北窜,正是我们乘胜追击,夺取荆襄八郡,以定基业的千载良机。方才各路将军已将此战缴获清点完毕,还请主公定夺如何分配,并商议下一步的进军方略。”
说着,他将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战报,双手呈了上去。
刘备立刻会意,接过战报,也顺势将这沉重的话题转开:“好,好!快让我看看此战收获如何,也好犒赏三军,鼓舞士气!”
张飞见状,虽对放走曹操之事仍耿耿于怀,但也知道军国大事要紧。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纠缠,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抢过刘备手中的战报,凑到眼前大声念叨起来:“让俺看看!缴了多少鸟铳马匹?够不够俺老张再拉起一支当阳桥那样的骑兵队?”
帐内的气氛,终于在对战利品的讨论和对未来的展望中,彻底缓和下来。
孔明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意味深长地落在了关羽的身上,缓缓说道:“曹操虽败,但其根基未动,北方形势依然稳固如山。我等欲成大业,尚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万不可因一战之胜而掉以轻心。日后,还需仰仗诸位将军同心戮力,方能匡扶汉室。”
这一番话,既是说给众人,更是说给关羽。
关羽听得分明,他挺直了身躯,再次上前,抱拳一揖到底,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关某,定不负大哥与军师厚望,必将奋勇杀敌,以赎前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