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完航路所带来的短暂“掌控感”,如同星舰外稀薄的星云,很快便消散在更深沉的虚无之中。
赢昱坐在飞行控制位上,良久未动。
面前的全息星图上,那条精准的、无可辩驳的航线,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宣告了他未来八个月,乃至更久远的命运。
改变航向?他连尝试的念头都没有。
且不说这艘“远征号”的聚变能量和矢量推进器是否支持如此巨大的轨道变更,单是想象一下这么做的后果——被判定为叛逃,在无尽的虚空中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就足以让他打消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所获得的这点有限权限,更像是一种残酷的施舍:允许他更清晰地看清自己是如何被放逐的。
但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性格,哪怕是被迫的坚韧。
失恋的创伤、被家庭“放弃”的刺痛,在这绝对的孤独面前,反而被奇异地压制了。
当外部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钢铁和更冰冷的星光时,人唯一能面对的,就只有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纷乱的思绪像整理数据线一样捋顺。
八个月,二百四十多个标准日。
这漫长到足以让记忆模糊的时光,必须被赋予意义,或者说,必须被填满,否则疯癫将是唯一的终点。
一个粗略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他将剩下的航程划分为四个阶段,每个阶段两个月,如同四块浮木,支撑他泅渡这片名为“孤独”的黑暗之海。
作为一名星舰飞行员首席,深入了解自己的舰船是本能,也是职责。
既然命运将他与这艘船捆绑在一起,那么彻底地“读懂”它,便是生存的第一步。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飞行控制台提供的数据。
凭借着获得的有限权限,他开始系统地调阅“远征号”的设计蓝图、结构剖面、系统架构。
这艘长达五公里的巨舰,其复杂程度远超教科书上的任何范例。
64矩阵聚变引擎是其强劲的心脏,但维持这颗心脏跳动并驱动庞大舰体的,是密布全舰、总长度足以绕地球数周的能量导管和冷却回路;
是分布在舰体各处、数量以十万计的大小伺服马达、液压臂和密封阀门;
是如同神经网络般、实时处理海量数据的各层级智能终端。
他像一个解剖学家,试图从冰冷的电子图纸和数据流中,理解这头钢铁巨兽的每一寸肌理。
他重点关注生命维持系统、能源分配网络和应急维修协议。
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柯伊伯带,不会有任何救援,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这艘船。
在这个过程中,他确实发现了一些“异常”。
某些货舱的访问权限被设置得极高,远超运输普通建材和补给所需的级别;
一些能量流向的日志记录存在刻意模糊化的痕迹;
甚至有几个位于舰体核心区域的舱室,在结构图上被标注为“非必要冗余空间”,但其防护等级却高得离谱。
这些发现像细小的冰刺,扎在他的认知里。
一艘资源运输舰,为何需要如此多的秘密?但以他目前的权限,无法深入探查。
他只能将这些疑问暂时归档,标记为“待核实”,继续他的学习。
如果前两个月是理论学习,那么接下来的时间,他决定转向实践。
他利用权限,解锁了舰载工程数据库的更深层访问权。
里面存储着“远征号”几乎所有关键部件的详细维护手册、故障诊断流程以及虚拟维修模拟程序。
他沉浸其中,从聚变引擎等离子体约束场的校准,到姿态控制推进器的燃料喷嘴更换;
从舰壳微型陨石撞击损伤的评估与修复,到生命维持系统水循环过滤膜的再生周期……
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仿佛要将自己从一个飞行员,硬生生逼成一个全能的星舰工程师。
狭小的居住舱变成了他的实验室和车间。
他利用舰上备用的零部件和工具,进行简单的拆解与组装练习。
冰冷的金属触感、机油的气味、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成了对抗寂静的最佳武器。
汗水有时会浸湿他的额发,但那种通过亲手操作获得的确切感,微弱地抵消着深空带来的虚无。
他明白,在那个未知的“前哨-7”,这些技能可能不是“有用”,而是“必需”。
而作为命令中第二个观测员职责,尤其是身处太阳系引力边缘的观测员,对星系动力学的深刻理解至关重要。
这不仅是职责,也关乎导航安全,甚至可能关乎……是否存在某种极其微小的、改变自身轨迹的可能性?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一闪即逝,却让他学习得更加专注。
他调取了“母星计划”中公开的、关于柯伊伯带天体分布、奥尔特云物质密度、太阳风与星际介质相互作用的最新研究数据。
结合星舰的导航系统,他反复模拟计算在不同位置、利用不同天体的引力弹弓效应可能产生的轨迹变化。
结果往往是令人沮丧的——以“远征号”的推重比和能源储备,想要挣脱这条既定的放逐之路,近乎天方夜谭。
但他对这片即将成为他“家园”的黑暗疆域,有了更理性的认知。
那里的物理规则,比内太阳系更为“原始”和“冷酷”。
最后两个月,航程进入尾声,星舰将开始漫长的减速过程,准备泊入“前哨-7”轨道。
这也是整个航程中动力系统负荷最重的阶段。
赢昱决定,在这关键阶段,接管手动驾驶。
这并非完全出于对星舰主脑的不信任——事实上,“领航员”系统表现得无可挑剔——而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宣告:即便命运已定,他也要亲手握住舵轮,走完最后一程。
他提前数周就开始进行模拟训练,熟悉减速阶段各引擎的功率调配曲线、姿态平衡的微操要点。
当那个预设的减速点终于到来时,他深吸一口气,在控制台上输入了指令。
“飞行控制模式切换:自动 -> 手动。确认接管最终近航程序。”
“权限确认。手动控制已激活。
警告:最终近航阶段动力输出峰值将达设计极限的80%,请严格遵循安全操作规范。”
系统提示音依旧冰冷,但赢昱感到一种久违的、脉搏与星舰引擎轰鸣同频的悸动。
他双手稳稳地放在控制杆上,目光紧盯着前方虚拟视景和传感器数据。
巨大的过载力再次将他压在座椅上,但这一次,他清晰地感知到是自己正在操控这庞然大物,对抗着惯性,一点点地、坚定地驶向那个名为“终点”的未知。
星舰外,是接近绝对零度的深寒,是连星光都显得吝啬的黑暗。
但在赢昱心中,一种奇特的平静逐渐取代了最初的恐慌和愤怒。
这几个月的潜心学习,让他对这艘“远征号”的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那些隐藏在常规数据之下的“异常”,如同幽灵般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
一艘需要如此高级别加密货舱、拥有部分远超资源运输舰规格核心部件的“资源舰”……
闲暇时,他会调出星舰光学望远镜在航行途中记录下的影像资料。
巨大的木星悬浮在黑暗中,其轨道上依稀可见“母星计划”规模庞大的人造星环与船坞的轮廓,如同给这颗气态巨行星戴上了一顶冰冷的科技王冠。
土星的光环旁,也有小型工程舰像工蜂一样忙碌的痕迹,那定然是在建设李擎风曾雄心勃勃描绘过的、从冰卫星获取资源的超级中继站。
这些跨越巨行星的宏大星际工程,与他记忆中李擎风那幅旨在让人类足迹遍布太阳系的蓝图一一印证,显得如此真实而又遥远。
这艘船,或许正是支撑那遥远蓝图的一根关键“梁柱”。
它运送的,恐怕远不止是建设一个前哨站的普通物资;
它所前往的,也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观测站。
也许,这艘船本身,就是一个比他被放逐的命运更宏大、更复杂的谜团。
而此刻,经过六个月近乎疯狂的汲取与磨砺,赢昱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最初的迷茫与不安,而是一种隐晦却坚实的信心。
他对这艘星舰的理解,对深空生存技能的掌握,给了他一种奇特的底气。
他不仅做好了面对航线终点的准备,甚至开始隐隐期待——
期待去揭开这艘船可能隐藏的、真正的秘密;
期待去亲眼见证那个建立在绝对零度边缘、仿佛是人类文明灯塔前最遥远哨所的前哨站,究竟是何模样。
星舰在他的手动操控下,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义无反顾地扎向那片连太阳都只剩下一个明亮光点的、永恒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不再仅仅是一个被放逐的乘客,而是这艘承载着秘密的星舰的主人,正主动驶向一个未知的、可能蕴藏着真相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