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生物识别传感器闪过一丝微光,幽蓝扫描线掠过赢昱的视网膜,短暂照亮他脸上疲惫与决然交织的神情。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臭氧的冰冷气味。
随着一声轻微的气动声,标识着“紧急检修入口”的厚重合金气密门,终于缓缓滑开。
“星舰飞行员专业首席,赢昱,身份验证通过。触发临时远航控制协议。”
电子合成音在空荡通道内回荡。
对赢昱而言,这冰冷的声音却如同天籁。
他成功撬开了这钢铁巨兽的一道缝隙,从被设定的“货物”,试图变回一个能施加微弱影响的“人”。
尽管前路迷雾重重,但这步意味着他从被动接受,迈入了可能存在变数的主动领域。
门后并非灯火通明的舰桥,而是一段更为隐蔽、仅容一人通过的维护通道。
头顶密集排布着粗细不一的各类管线,像机械巨兽的血管神经束延伸向黑暗深处。
裸露的数据接口和检修面板间隔分布,指示灯如沉睡的眼睛偶尔闪烁。
空气更凉,带着机械运行产生的微弱热量和润滑剂气味。
赢昱侧身进入,靴底踏在网格地板上,发出空洞声响。
他沿蜿蜒的维护通道谨慎前行,依靠稀疏的应急指示灯辨别方向。
通道尽头是一扇更小但同样坚固的气密门,只有一个手动开启阀。
赢昱握住冰冷阀门用力旋转,伴随低沉的气密泄压声,门向内开启。
视野豁然开朗。
他抵达了“远征号”真正的核心——主控制室。
控制室空间不大,但设计极富效率,充满冰冷科技感。
环形布局的墙壁几乎完全被散发幽光的显示屏和控制面板覆盖,上面流动着瀑布般的复杂数据、状态报告以及星舰轮廓的全息投影。
室内光线主要来自这些屏幕,营造出幽暗而专注的氛围。
正中央是略显孤高的指挥座席,其材质和设计宣告着最高权限,然而,此刻那个座位却空着。
他环顾四周,所有操作位都空无一人。
只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嗡鸣、散热风扇的嘶吼、以及空气循环系统的微风,提醒着赢昱这个空间仍是“活”的。
这种极度的有序与空寂形成强烈反差,令人心悸的孤独感如冰水般浸透他的防护服。
赢昱目光仅在舰长座席停留一瞬,便径直走向标有“飞行控制\/导航”的操作位。
他清醒知道自己是谁——一个逾期报到、身份尴尬的“预备役基础设施维护与远程探测操作员”。
能够进入核心区域已是系统特例,觊觎舰长权限不仅愚蠢,更可能触发安全机制。
他的目标明确:回到自己本该在的位置。
他坐下,座椅自动微调。
一种久违的、属于飞行员的熟悉感略微冲淡冰冷陌生。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台亮起待机光芒。
他伸出右手,将手掌按在生物识别区域,进行岗位注册与权限认证。
控制台传来轻微读取声,绿光扫过掌心。
“飞行控制权限申请中……检测到乘员赢昱……身份标识:星舰飞行员专业首席(预备役)……检测到高级星舰驾驶资质认证……资质状态:有效……”
“……符合‘远航协议-极端情况临时接管’补充条款……授权等级:授权有限飞行控制权限。欢迎您,飞行员赢昱。”
权限开放那一刻,主全息屏幕瞬间点亮,庞大信息流如决堤洪水扑面而来。
星舰实时状态矢量图、聚变引擎输出功率曲线、各舱室环境参数、导航自检报告、通讯阵列状态……
以及最重要的——当前星图与既定航行计划。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目光死死锁定在展开的深邃星图上。
代表“远征号”的三角光点,已将内太阳系抛在身后。
星图显示,它刚利用木星引力场完成加速机动,正以决绝姿态朝太阳系外围疾驰。
航线终点明确标注在柯伊伯带外围的“前哨-7”观测站。
他强迫自己阅读航行计划的详细数据。
一行行冰冷数字和参数,如同法官宣读的判决书。
大约28个标准日后,“远征号”将彻底脱离太阳风顶层范围,正式进入星际空间。
届时,星舰将启动长达92个标准日的“标准巡航”阶段。
紧接着跃入眼帘的核心能源分配指令,让赢昱瞳孔猛缩,彻骨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标准巡航阶段能源分配预案:聚变核心约33.3%标称输出功率将专项用于维持舰内核心区域生命支持系统及基础环境恒温。备注:此配置基于单一乘员最低生存保障需求优化。”
三分之一的聚变能量!仅仅用来保证他一个人,在这口钢铁棺材里维持最基本的心跳和体温!
这冰冷数据以最残酷、最客观的方式,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揭示了这次任务的本质:这艘耗资巨大的星舰,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效率或科学价值。
它是一艘单程的、被极致优化的“放逐之舟”。
所有系统设计、能源分配、航线规划,只为了一个最高效、最可靠的目的:把他这个“麻烦”,以最低成本扔到那个被文明遗忘的冰冷角落。
“基础设施维护与远程探测操作员”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头衔,一层遮羞布。
他的存在,或许只是为废弃观测站提供一个名义上的“看守者”。
赢昱握紧控制台冰凉的金属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刚获取的虚幻“控制感”,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未来命运早已设定好的、冰冷而绝望的轮廓。
他能够“控制”的,或许仅仅是在这棺材里,选择面对墙壁还是星空。
但下一刻,多年严苛训练形成的职业本能,压过了翻涌的情绪。
作为首席飞行员,深入解析航路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愤怒和绝望解决不了问题,唯有理解现状,才能找到一丝可能性,或仅仅是活下去的心理支撑。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
手指在控制台表面快速滑动、点击,调取更详细的航行时序日志和高精度星图轨迹。
全息投影上,那条代表不可更改命运的航线被高亮显示,如纤细却坚韧的蛛丝,从地球附近延伸而出,划过火星轨道外侧,借助木星引力弹弓加速,然后义无反顾指向太阳系深处。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分析着冰冷时间节点和天文坐标:
星舰已借助木星引力获得决定性速度增量,正式踏上飞向太阳系边缘的“高速公路”,速度矢量被牢牢锁定。
他的目光锁定在航线前方、稍侧方那个带绚丽光环的图标上——土星。
根据测算,约28个标准日后,“远征号”将从土星轨道平面附近高速掠过,最近距离约3个天文单位。
这天文尺度上的“擦肩而过”,对人类观测而言已遥不可及。
他放大土星区域星图。
土星及其光环模拟图像更清晰,周围点缀着代表“土星十城”的小光点——李擎风主导建设的、代表“母星计划”巅峰成就的太空城群,是内太阳系外人类文明最繁华的前哨。
他可以想象,调用高功率观测设备,或能看到那些城市如微小宝石镶嵌在土星光环之侧,那壮丽而充满希望的景象。
但他去不了。
他的航线是被精确计算好的、决绝的切线,无任何转向、减速或入轨预案。
他只是被设定好路径的孤独过客,只能在虚空中远远瞥一眼那与他再无关联的文明灯火。
那灯火越辉煌,越衬托出他的孤寂与苍凉。
航线继续向外延伸,标注出接下来的里程碑:
约3个月后,经过天王星轨道平面;
约5个月后,经过更遥远的海王星轨道。
届时,这两颗冰巨星在观测屏上也只是冰冷光点。
而到那时,与内太阳系的通讯延迟将达数小时,任何对话失去意义,真正的与世隔绝降临。
航线终点毫无悬念地标注在柯伊伯带外围的虚空中。
预计8个月后,星舰将抵达目标区域,启动减速程序,泊入“前哨-7”观测站。
柯伊伯带是数以万计冰封小天体的家园,是太阳系传统边界的广阔荒芜地带,是真正意义上的“远方”。
他再次确认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标准巡航”阶段:
在通过土星轨道后,直到接近柯伊伯带开始减速前,这长约7个月的航程,星舰处于近乎“惯性滑行”状态,聚变引擎维持最低功率,绝大部分能量用于对抗深空极寒,维持他这唯一的脆弱生命舱。
这是一段被拉长到极致的、在寂静与黑暗中漂浮的时光。
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个天文单位的距离,都像冰冷铆钉,将他未来至少8个月的命运,牢牢钉死在这条孤独的、指向宇宙荒原的轨道上。
这条由数据和坐标构成的航路,清晰勾勒出一条从文明核心直通边缘的放逐之路。
他没有发现任何程序上允许的变数、捷径或应急预案,整个航行计划严谨、高效且冷酷到极致。
赢昱缓缓向后靠在座椅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带着他体内最后温度,在冰冷空气中凝成一团模糊白雾,随即消散。
理性而深入的分析,带来的并非解脱或希望,而是对现状更深刻、更无情的认知——他清晰度量出了这份孤独的物理尺度和时间跨度,也明白了其背后意志的不可动摇。
他取得了有限控制权,但所能“控制”的,或许仅仅是在这条既定航线上,如何调整心态,如何面对这漫长到足以磨灭记忆、冻结热情的时光。
是选择在回忆中沉沦,还是在绝望中寻找微小意义,亦或是等待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变数。
他的目光落回星图上那条无情延伸的细线,尽头是深邃黑暗。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任务,或许不再是改变航向——那看起来遥不可及——而是如何在未来与这片浩瀚、冷漠的深空独处中,守住心智清明,不被无边寂静和既定命运吞噬。
这场战斗没有硝烟,没有敌人,只有他自己,以及这艘载着他驶向未知终点的钢铁方舟。
控制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陪伴着这个失去了过去、也看不清未来的灵魂,一同滑向太阳系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