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村屯堡墩长卢峰,有十万火急军情求见!”
亲兵的禀报声,打破了堂中的沉寂。
张成山与范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让他进来。”张成山端正了坐姿,脸上那股子文人特有的愁苦之色被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百总官应有的威严。他倒要看看,这岩石村屯堡,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片刻之后,一名身材精悍、面容黝黑的军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半旧的皮甲,甲叶上还带着干涸的血渍与征尘,脸上胡茬拉碴,双目布满血丝,瞧着便是一副鏖战之后、风尘仆仆的模样。
军汉身后,还跟着两名亲兵,抬着一个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木匣。
“卑职岩石村屯堡,上岩石墩堡墩长卢峰,叩见百总大人!”卢峰走到堂中,“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压抑的悲愤。
张成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此人眼神沉郁,身上那股子沙场气与疲惫感,不似作伪。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卢墩长,何事如此惊慌?”
“回禀大人!”卢峰猛地一抬头,眼中竟是泛起泪光,“鞑子……鞑子大举来犯!我岩石村屯堡,与鞑子血战一场,伤亡惨重!黄……黄把总他……他为国捐躯了!”
“什么?!”张成山霍然起身,面露惊骇。
一旁的范氏,亦是玉手微颤,险些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黄居行死了?!
这个消息,远比什么“鹰师”来袭,更让他感到震动!黄居行在岩石村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就这么死了?
“将木匣打开!”张成山厉声喝道。
卢峰身后的亲兵依言上前,打开木匣。五颗头颅,被石灰腌制过,面目狰狞,发辫散乱,正是鞑子的首级!
血腥气混杂着石灰的味道,霎时弥漫了整个正堂。
张成山强忍着不适,走下堂来,仔细端详那几颗首级,又看了看旁边一同呈上的几柄鞑子弯刀与腰牌。东西都是真的。
他重新坐回椅上,一颗心却沉了下去,盯着卢峰,一字一顿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头到尾,给本官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定斩不饶!”
卢峰仿佛被他这股气势所慑,身子微微一抖,这才将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一五一十地道来。
他口中的故事,与秦烈计议的并无二致。先是两拨鞑子哨探前来袭扰,黄把总英明神武,亲自率兵,将其一一歼灭。谁料这竟是鞑子主力的诱敌之计,随后两个百人队的鞑子精锐,趁虚而入,直扑屯堡。
“……当时,堡中空虚,黄把总他……他老人家,为了给弟兄们争取时间,竟是亲自带着十余名亲兵,在堡外结阵,死战不退!我等……我等奉命死守屯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把总大人他……他被鞑子乱刀砍死啊!”
卢峰说到此处,竟是泣不成声,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额头都磕出了血印。
“后来呢?”张成山面色冷峻,看不出喜怒。
卢峰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后来……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显灵,那伙鞑子眼看就要破堡,却忽然鸣金收兵,退走了。我等……我等这才敢出堡收敛黄把总的遗体,只……只寻到了这五颗鞑子首级……”
张成山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敲击着。
这说辞,听上去天衣无缝。黄居行力战殉国,何其悲壮!可他一个文官,最擅长的便是从字眼中找寻破绽。
“你说,鞑子来了两个百人队?”张成山问道。
“千真万确!黑压压一片,漫山遍野都是!”卢峰答得斩钉截铁。
“两个百人队的鞑子精锐,围攻一座兵力空虚的屯堡,你告诉我,他们为何会忽然退走?”张成山目光如电,紧盯着卢峰的眼睛。
卢峰闻言一怔,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与后怕,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卑职……卑职也不清楚啊!当时弟兄们都以为死定了,谁……谁还有心思去想这个?或许……或许是鞑子见我等死战不退,伤亡也大,不愿再耗下去?又或许……是他们别的方向,遇上了咱们大洪的援军?”
他这副一问三不知的憨直模样,倒像是个只知拼杀的粗鲁军汉。
张成山心中冷笑,漏洞百出!两个百人队的鞑子,会因为一座小屯堡的抵抗而退兵?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偏偏,他找不到证据。
黄居行死了,这是事实。鞑子的首级在此,这也是事实。
他沉吟片刻,又问道:“黄居行殉国,如此大的功劳,你为何只带了五颗首级来报?”
卢峰脸上再度浮现出悲怆之色,他从怀中掏出一份血迹斑斑的文书,双手呈上:“回禀大人!此乃……此乃黄把总的遗言!他老人家临终前,将我等几个墩长叫到身边,说他死不足惜,但这功劳,不能白白便宜了上面那些只会伸手摘桃子的官老爷!他……他要将这斩首之功,尽数归于我等几个幸存的弟兄头上,也好让我们日后能多得些抚恤,好生照料屯堡内那百十户军户家眷!”
张成山接过那份“遗言”,打开一看,上面字迹潦草,墨迹混着血污,写得情真意切,正是将功劳分赏给卢峰、吴猛等人的话。落款处,还有一个鲜红的指印。
“放屁!”张成山心中暗骂。黄居行那等贪婪之辈,会这般高风亮节?这分明是下面的人,在瓜分功劳!
可这盆脏水,却稳稳地泼在了死人身上。
他这个新任百总,若是追查下去,便是与整个岩石村屯堡的军卒为敌,落一个“与死人争功,欺压下属”的恶名!
好一招以退为进!好一个死无对证!
张成山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几乎可以断定,这背后定有一个高人在指点!可他偏偏发作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文书重重拍在桌上,脸上挤出一丝悲痛:“黄把总……忠勇可嘉!本官定会上禀千总大人,为其请功!你等节哀。”
他话锋一转,道:“如今岩石村屯堡不可一日无主,本官会尽快……”
“大人!”卢峰猛地打断了他,再次叩首,声泪俱下,“卑职……卑职还有一事相求!”
“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