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管会的青砖墙根结着层薄霜,何雨柱跟着王卫国踏过门槛时,鞋底碾过碎煤渣发出细碎的响。堂屋正中挂着毛主席画像,两侧“巩固人民政权”的标语被浆糊贴得板正,墙皮上还留着旧政府青天白日旗撕下的残痕——这是他第三次来做笔录,前两次跟着张春梅跑前跑后,今儿个换了王卫国领着,木桌上的搪瓷缸子还冒着热气,缸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漆字磨得发旧。
“柱子,咱按老规矩来,从看见铁骨武馆那小子被枪击开始讲。”王卫国摸出个牛皮本子,钢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蓝墨水在纸上洇出个毛边。何雨柱盯着他袖口磨白的布边,突然想起昨儿在街角看见的宣传画——穿军装的干部们个个腰板挺直,跟眼前这位总爱把驳壳枪往腰后别、说话带股子山东快板味儿的王干事,倒有几分相像。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早市上买炸油饼说起。铁骨武馆的李二虎攥着药包狂奔的样子,枪管抵在太阳穴上的冷意,还有那枚从凶徒口袋里掉出来的灰棕色布料——说到这儿,何雨柱下意识摸了摸棉袄内袋,布料边缘的毛茬还扎手,上头那串弯弯曲曲的黑线图案,像极了老家灶王爷画像上的云纹,却透着股子说不出的阴森。
“敌特最近在城西活动频繁。”王卫国突然插话,钢笔尖敲了敲桌面,“杨老先生上个月递的那封密信,让咱们端了个无线电窝点。你这回捡着的布料,保不准跟那伙人有关联。”他压低声音,窗外传来吉普车发动的轰鸣,“回头你给杨先生带个话,就说军管会的同志惦记着他,缺啥少啥只管吱声,别硬扛着——老先生当年在淞沪战场上杀过鬼子,咱们不能让功臣寒了心。”
何雨柱喉头动了动。杨佩元的咳嗽声又在耳边响起,这位太元武馆的老馆主,如今连爬后院那棵老槐树的力气都没了,却还总在半夜借着月光画敌特分布图,宣纸边角全被茶水洇成了黄裱纸色。“师傅说他身子骨还行,就是不想给组织添麻烦。”他把搪瓷缸子往怀里拢了拢,热气扑在脸上,“不过王哥您放心,话我准保带到。”
从军管会出来时,日头正晒得人发昏。帆布篷的军用吉普停在街角,开车的小战士冲他咧嘴笑,车斗里还堆着半袋粗粮——这是王卫国硬塞给他的,说“给杨老先生熬粥喝”。何雨柱抱着布袋子跨进鸿宾楼,铜铃在门框上晃出清脆的响,账房先生杨国涛握着算盘猛地抬头,算珠噼里啪啦落了半桌:“我的小爷!你可算回来了,李师傅今早把案板拍得山响,说要去城隍庙寻你!”
后厨飘来炖牛肉的香气,李保国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冲出来,手里还攥着面杖:“你小子请假说去办事,这都过了晌午——”话没说完,眼尾扫见吉普车上的五角星,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糖火烧,“先垫垫肚子,锅里给你留着烩面,加了双份羊肉。”
何雨柱咬了口糖火烧,芝麻香混着麦麸的粗粝在舌尖散开。他把街头遇袭的事捡紧要的说了,没提自己追凶时摔进排水沟的狼狈,只说“军管会的同志给送回来了”。杨国涛听得脸色发白,往柜台底下摸出个铁皮盒子,里头装着半块舍不得吃的红糖:“给杨老先生捎过去,这年头西药难寻,红糖补身子。”李保国却盯着他的棉袄口袋,欲言又止——那处布料凸起的形状,像极了当年他在战场上见过的军用地图。
“师傅,我想请个假去杨师傅那儿。”何雨柱抹了把嘴,糖渣掉在蓝布褂子上,“今儿这事,得跟他老人家念叨念叨。”李保国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布包,里头裹着块硬邦邦的杂面窝头:“路上吃,别饿肚子。”这动作像极了母亲每次送他出门,何雨柱鼻子发酸,接过窝头时,触到布包底下还压着枚硬币——那是师娘攒了半个月的菜钱。
出了鸿宾楼,巷口的老槐树正落着黄叶。何雨柱踩着满地碎金往杨佩元的小院走,路过学丰药馆时,特意进去抓了副药——黄芪、党参、当归,都是大夫说能补气血的。药铺掌柜的称戥子时念叨:“小同志,你家老爷子这方子配伍讲究,怕是行伍里出来的吧?当年我在战地医院,见过伤员喝这方子吊命。”纸包好的药材带着草木香,何雨柱揣进怀里,想起杨佩元总说“药味越苦,越能压得住江湖的腥”。
院门还是那扇老木门,铜环敲上去发出“咚咚”的闷响。半晌,门轴“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杨佩元的老伴儿探出头来,鬓角的白发上沾着草叶——她刚在院子里晒药材。“柱子来了?快进来,你师傅晌午就念叨你。”老太太接过药包,指尖在纸面上摩挲,“今儿抓的黄芪成色不错,比上周那家的壮实。”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半块墨锭,杨佩元正靠在藤椅上练字,宣纸右上角“驱除鞑虏”四个大字力透纸背,却在收尾处洇成了团墨疙瘩——他的手又抖了。“柱子,坐。”老人指了指石凳,目光落在他怀里鼓起的布料上,“今儿军管会没为难你吧?王干事那人糙归糙,心眼儿不坏。”
何雨柱把布料掏出来,摊开在石桌上。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布料边缘的血痂已经发黑,那串黑线绣的图案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扭曲的藤蔓,又像某种古老的符咒。杨佩元的手指突然顿住,墨笔“啪嗒”掉进砚台里,溅起的墨点落在布料上,竟跟图案上的某个节点严丝合缝。
“这图案……”老人的声音发颤,喉结上下滚动,“三十年前,我在北平见过。”他闭上眼,皱纹里凝着霜色,“那会儿东洋浪人来踢馆,领头的那个家伙,袖口就绣着这玩意儿。他们管这叫‘幽冥刺’,专挑咱们练武的下手,说是要断了中国的筋骨。”
何雨柱心里一凛。他想起铁骨武馆李二虎死前攥着的药包,想起凶徒皮鞋上沾着的黄土——那颜色,跟城西乱葬岗的土一个样。“师傅,铁骨武馆的人怎么会惹上他们?赵馆主不是说过,武馆只管开馆授徒,不问世事吗?”
杨佩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老伴儿赶紧递过茶缸,里头泡着的胖大海浮浮沉沉。“不问世事?”老人擦了擦嘴角,指缝间沾着血丝,“上个月,铁骨武馆的人在城西救了个伤员,那伤员身上揣着的,可是咱们军管会的密信。”他盯着石桌上的布料,目光突然锋利如刀,“柱子,你记着,这年头没谁能独善其身。这布料,得赶紧交给王干事——还有,你最近别单独上街,敌特盯上你了。”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杨师傅!杨师傅!”木门被撞得哐当作响,何雨柱冲过去开门,只见铁骨武馆的小徒弟浑身是血地栽进来,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腰牌,“赵馆主让我……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只有太元武馆能……”话没说完,人就瘫倒在青石板上,腰牌“当啷”落地,正面“铁骨”二字已经被血浸透,背面刻着的小字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正是何雨柱在布料上见过的“幽冥刺”图腾。
杨佩元扶着藤椅站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竟比平日里高了半个头。他捡起腰牌,指腹划过凹凸的刻痕,突然转向何雨柱:“柱子,去军管会找王干事,把布料和腰牌都交给他。记住,路上别回头,走小巷。”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张泛黄的地图,“这是我画的城西敌特窝点分布图,你一并捎过去——就说,太元武馆的人,当年没怕过东洋鬼子,如今更不怕这些跳梁小丑。”
何雨柱攥着地图和腰牌往外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巷口的广播喇叭正在播《东方红》,“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歌声混着远处的汽笛声,在暮秋的风里飘得很远。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布料,突然想起杨佩元常说的话:“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可此刻他攥紧的拳头里,除了人情,还有股子滚烫的劲头——那是看见同胞被欺侮时,从骨子里冒出来的血气。
军用吉普的引擎声在街角响起,王卫国探出头来,驳壳枪在腰后晃了晃:“柱子,上车!杨老先生的信我收到了,咱们去城西走一趟——”话没说完,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腰牌上,突然吹了声口哨,“好家伙,幽冥刺的标记?看来咱们今儿个,得跟这帮龟孙子好好算算账了。”
何雨柱爬上车斗,帆布篷被风掀起一角,晚霞正烧红半边天。他想起鸿宾楼里李保国塞的窝头,想起杨佩元练字时抖颤的手,想起军管会墙上“一切为了人民”的标语——原来这世道的安稳,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有人拿血、拿汗、拿骨子里的硬气,一点点拼出来的。
车斗里的粗粮袋子晃了晃,何雨柱突然觉得手里的腰牌没那么沉了。他摸出那块糖火烧,咬了口——虽说冷了,可甜味儿还在,跟这世道一样,只要有人护着、守着,就断不了这口热乎气。
远处,军管会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渐渐连成一片璀璨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