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太阳把四合院的青石板晒得发烫,贾家堂屋飘出的鸡汤香混着煤球味,在院子里打了个转。贾张氏端着两碗鸡汤往桌上一放,瓷碗沿磕在木桌板上,发出“当啷”一声响。床上的贾东旭眼皮子动了动,迷迷糊糊地被搀起来,手腕细得跟麻秆似的,袖口露出的皮肤还带着卫生所打针留下的淤青。
“东旭,趁热喝,这鸡还是你师傅买的呢。”贾张氏堆着笑,把碗往儿子手里塞,眼角却瞟着碗里的鸡腿——那是她特意挑出来的,金黄的鸡皮浸在油汪汪的汤里,香气勾得人嗓子眼儿发痒。
贾东旭捧着碗,指尖蹭到碗沿的豁口,忽然想起什么:“妈,师傅人呢?咋没留下来一块儿吃?”
贾张氏撇了撇嘴,围裙在腰间一甩:“管他呢,反正鸡送来了就行。你说你转正考核没过,他这当师傅的能没责任?”这话虽说得没良心,却被她嚼得理直气壮,仿佛易中海欠了她家八辈子债。
正说着,院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贾张氏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拍,眉头拧成个疙瘩——好端端的吃饭时候来人,莫不是来蹭饭的?她趿拉着布鞋往门口走,嘴里嘟囔着:“谁啊?这时候来串门!”
门开一条缝,外头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扎着齐耳短发,蓝布衫洗得发白,领口却浆得笔挺。她怀里抱着个粗布包,指尖绞着包带,眼尾微微发红,瞧着像刚哭过:“请问……是贾大娘家吗?”
贾张氏上下打量她,见姑娘生得白净,瓜子脸配着柳叶眉,虽说穿得朴素,却透着股子文静劲儿。她心里犯嘀咕,嘴上却不客气:“我就是,你谁啊?”
姑娘往后退了半步,声音轻得跟蚊子似的:“贾大娘您好,我是南锣巷卫生所新来的护士,叫谢颖琪……昨天您去卫生所的时候,我正好调休,今儿特意来跟您道歉。”说到这儿,她抿了抿嘴,眼皮子往底下垂,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像只做错事的小兽,透着股子怯生生的愧疚。
贾张氏猛地反应过来:“哦——合着给我家东旭配错药的就是你这丫头!”她嗓门儿陡然拔高,惊得院墙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你说说你,在卫生所上班咋能干出这糊涂事儿?幸亏我家东旭命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责任吗?”
谢颖琪被骂得缩着脖子,指尖把包带绞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大娘您教训得对,是我工作疏忽了……那天配药的时候看错了剂量,回去听主任说了,我心里一直过不去……”她吸了吸鼻子,从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往贾张氏手里塞,“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就当给东旭哥补补身子。”
贾张氏盯着信封,眼皮子跳了跳——虽说这年头讲究“批评与自我批评”,可真有人上门赔礼道歉还带钱的,她还是头回见。她犹犹豫豫地接过信封,指尖捏了捏,里头硬邦邦的,像是叠着几张票子。打开一看,四张十元大团结整整齐齐地躺着,蓝汪汪的颜色晃得她眼睛发花——二十块钱,够买半扇猪肉了!
“哎哟,你这丫头,来就来呗,带啥钱啊!”贾张氏的语气陡然软下来,跟换了个人似的,伸手往谢颖琪肩上搭,“快进屋坐,站门口晒着!大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年纪轻,刚参加工作难免出错,往后仔细着点就行。”
谢颖琪被拽进堂屋,屁股刚沾到板凳边,就见贾张氏把信封往棉袄兜里一塞,转身又往碗柜里摸出个干净碗——那是过年才拿出来的细瓷碗,碗底还印着朵红牡丹。“来,喝碗鸡汤暖暖身子,自家炖的,没外人!”她笑得满脸褶子都堆到一块儿,往碗里舀了块鸡胸肉,汤面上漂着的油花晃啊晃,映得谢颖琪的脸通红。
贾东旭坐在桌对面,捧着碗悄悄打量谢颖琪。见她低头搅着汤勺,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袖口露出半截手腕,白得跟刚剥了皮的葱似的——到底是城里姑娘,比胡同里那些疯跑的丫头片子讲究多了。他忽然想起自己转正考核没过,厂里的师傅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心里不由得发苦,低头喝了口汤,却被烫得舌尖发麻。
“颖琪啊,你多大啦?”贾张氏拖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膝盖几乎要碰到谢颖琪的腿,“在哪上班呢?家里几口人啊?”
谢颖琪被问得慌了神,汤勺差点掉进碗里:“我、我十六了,刚从卫校毕业,分配到南锣巷卫生所……家里有爸妈和一个弟弟,我爸在棉纺厂当钳工,我妈在街道办上班。”
“十六啊?”贾张氏眼睛一亮,上下打量谢颖琪的身段——细腰长腿,个头足有一米六五,在姑娘里算拔尖的了,“姑娘家当护士好啊,体面,又能攒钱。我们家东旭跟你同岁,在轧钢厂当学徒,虽说这回转正没成,可他师傅是八级钳工,往后有的是机会……”
谢颖琪听着这话,耳尖渐渐红了。她当然听出贾张氏话里的意思,可自己才参加工作,压根儿没想过找对象的事儿。她赶紧扒拉了两口汤,站起身来:“大娘,我、我还有事,得回卫生所了……您跟东旭哥说声,要是身体还有啥不舒服,随时去卫生所找我。”
贾张氏见她要走,忙不迭地起身相送,走到院门口还往她手里塞了把晒干的茉莉花:“拿着,泡茶喝香着呢!往后有空常来,别拿自己当外人!”看着谢颖琪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她低头摸了摸棉袄兜里的信封,嘴角慢慢翘起来——这丫头长得体面,家里又是双职工,要是能给东旭说上,往后贾家可就有靠了。
回到堂屋,贾东旭正盯着空碗发呆,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连葱花都捞干净了。贾张氏戳了戳他的脑袋:“瞅啥呢?刚才那姑娘咋样?长得水灵吧?”
贾东旭脸一红,嘟囔着:“妈,您说啥呢……人家是来道歉的。”
“道歉咋了?”贾张氏往椅子上一坐,掏出信封里的钱数了又数,“二十块钱呢!够咱娘俩吃半个月了。你瞅那丫头,模样周正,工作体面,家里没拖累,要是能娶回家……”她越说越兴奋,指尖敲着桌子发出“咚咚”声,“赶明儿我去卫生所找她主任唠唠,探探口风!”
贾东旭看着母亲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嗓子眼里发堵——他知道自己这回转正没成,在厂里抬不起头,可母亲却还在为他的婚事盘算。他低头盯着自己磨出洞的布鞋,忽然想起谢颖琪刚才递钱时的眼神,带着愧疚,却又透着股子倔强——那样的姑娘,真能看得上他这个没转正的学徒工吗?
日头渐渐偏西,四合院的大槐树下聚了些纳凉的老人。聋老太太坐在石墩上,手里转着佛珠,听着贾家方向传来的动静,嘴角轻轻扯了扯——这年头,谁家没点算计呢?可算计来算计去,终究是人心最难揣度。
谢颖琪沿着胡同往卫生所走,手里的茉莉花散发出淡淡香气。她摸了摸兜里剩下的五块钱——那是她这个月的生活费,本来打算省着花,没想到全赔给了贾家。不过想想贾东旭苍白的脸,还有贾张氏收下钱时的笑脸,她心里倒是踏实了些——做错事就得认,赔了钱,也算买个教训。
路过副食店时,她停住脚步,往橱窗里瞅了瞅。玻璃柜里摆着铁皮盒装的桃酥,一块钱一盒,油汪汪的看着就让人眼馋。她抿了抿嘴,转身继续走——等下个月发了工资,给爸妈买一盒吧,他们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点心呢。
胡同口的电线杆上,广播喇叭忽然响起来,播的是《东方红》的曲子。谢颖琪加快了脚步,蓝布衫的下摆被风吹起,露出半截洗得发白的裤脚——十六岁的夏天,阳光很烈,风很轻,未来的日子,像摆在眼前的路,虽说坑坑洼洼,却也透着股子新崭崭的希望。
贾家堂屋里,贾张氏还在对着镜子抹雪花膏,盘算着明天怎么去卫生所“串门”。窗台上的鸡汤还冒着热气,却没人注意到,碗底沉着几块没捞干净的鸡骨头,在夕阳下泛着惨白的光——就像这四合院里的人心,总有些角落,是阳光照不到的。
暮色渐渐漫上来,胡同里飘起了各家的炊烟。谢颖琪回到卫生所,换上白大褂,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往后配药,可得再仔细些。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工作证,钢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忽然觉得,那些算计、那些愧疚,在这枚小小的工作证面前,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好好工作,才是正经事。
四合院里,贾东旭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槐树影发呆。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有几片落进了他的窗台。他忽然想起谢颖琪递钱时说的话:“东旭哥,对不起,是我不好。”那声音轻轻的,却像片羽毛,落在他心里,痒痒的,却又暖暖的。
夜渐渐深了,贾家的灯还亮着,贾张氏还在跟儿子念叨着“找对象”的事儿。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上枝头,把清冷的光洒在四合院的瓦顶上,照见了算计,也照见了愧疚,照见了那些藏在烟火气里的小心思,也照见了少年人心里那点不敢说出口的涟漪——在这个年代,日子虽苦,却总有些细碎的温暖,像鸡汤里的油花,虽小,却亮堂堂地晃着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