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婉儿的青罗裙角已沾了露。
她攥着那封密信站在太子府朱漆门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沈璃昨日深夜塞给她的,说是从林晚卿书案下拾得的“旧物”。
“姑娘?”门房的声音惊得她一颤。
苏婉儿忙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恨意——上月诗会上,林晚卿因她多夸了两句沈璃的绣品,便授意丫鬟将她推下荷花池,事后却握着她的手掉泪:“是我没看顾好妹妹。”
她吸了吸鼻子,将密信往袖中按了按,抬头时已换上副慌乱模样:“我...我方才在街角买糖蒸酥酪,这信从轿帘缝里掉出来,原是太子爷的物件吧?”门房接过信笺时,她的指尖刻意擦过封口处的朱砂印——那是林晚卿的私印,沈璃说,要让萧承璟看出这信出自太子妃之手。
太子府书房内,幕僚老周的冷汗正顺着后颈往下淌。
他刚拆开信笺,两行小楷便刺得他瞳孔骤缩:“北境商队月中抵京,所携之物务必交于萧某,莫要走漏风声。”落款是“林”,字迹与太子妃抄经时的笔锋如出一辙。
“主子。”老周捧着信笺跪到书案前,额头几乎要贴地。
萧承璟正翻着《盐铁论》,闻言抬眼,目光扫过信笺的瞬间,指节在案上叩了三下。
“谁送的?”他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
“苏侍郎家的二姑娘,说是拾得的。”
萧承璟的拇指摩挲着信笺边缘,眼尾压得极沉。
三日前林晚卿在雅集上失控时,他便觉出不对——那小娘子看似慌乱,却精准地将“西域商队”四个字掷进众人耳中。
如今这封信...他喉结滚动,将信笺往烛火上一送。
“烧了。”他说,声音平稳得像从未起过波澜,“往后这种事,不必声张。”
老周退下时,瞥见主子握笔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个狰狞的墨团。
栖鸾阁内,林晚卿的茶盏在指尖晃了晃,泼出的碧螺春染湿了月白帕子。
自昨日从雅集回来,萧承璟便再没踏过她的门槛,连晚膳都是小厨房单独送的。
“嬷嬷。”她扯着帕子,指甲掐进掌心,“殿下是不是...怪我昨日失了仪?”
崔嬷嬷站在廊下,竹节烟杆在青石板上敲了敲。
她跟了林晚卿三年,最懂这穿越女的软肋——表面上总把“现代平等”挂在嘴边,实则比谁都怕失了太子的宠。
“娘娘,”她掀帘进来,声音放得极柔,“老奴昨日瞧着,那苏姑娘递信时眼神不对。许是有人在搅局。”见林晚卿攥紧帕子,她又补了句,“北境的货单,该清一清了。”
林晚卿猛地抬头。
那批和北境换战马的丝绸,是萧承璟让她经手的。
若真有人查到...她咬了咬唇,从妆匣最底层摸出块羊脂玉牌:“派阿三去,让他把边境的账本全烧了。”
崔嬷嬷接过玉牌时,目光扫过窗外那株老梅——枝桠后,一抹灰影闪了闪。
锦云居里,沈璃正对着铜镜理鬓角。
镜中映出阿朱掀帘进来的身影,手中攥着块带血的羊脂玉牌。
“姑娘,截到了。”阿朱将玉牌和一方泛黄绢帛放在案上,“那密使嘴硬,挨了三刀才招。说是去烧北境的交易记录。”
沈璃放下螺子黛,指尖摩挲着绢帛上的朱红印鉴——正是太子私印。
她展开绢帛,“二十万匹蜀锦换三千匹乌骓”的字迹刺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前世沈家被抄时,罪名是“私通北境”,如今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通敌者。
“阿朱,”她将绢帛收进檀木匣,“去给苏姑娘送两匹湖绉,就说谢她的‘拾金不昧’。”镜中,她的唇角勾起道冷弧,“林晚卿要清账本?正好,等她动了手,咱们再把这绢帛往御书房一送...”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沈璃望着案头的檀木匣,目光落向院角新抽的桑芽——三日后是沈家的春蚕祭,往年母亲总说“桑芽抽得齐,蚕宝宝才肯吐丝”。
如今这满京城的“蚕”,也该到了吐丝结网的时候。
春和苑里,紫藤花垂落如瀑,映得朱漆圆桌泛着暖光。
沈璃立在廊下,指尖轻轻抚过腰间血玉簪——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最后遗物,此刻贴着肌肤,倒比往年春蚕祭时多了几分灼意。
“姑娘,太子妃的鸾驾进巷了。”阿朱的声音裹着风飘来。
沈璃抬眼,正见林晚卿的鎏金车帘被丫鬟掀起一角,月白裙裾扫过青石板,腕间翡翠镯子撞出细碎声响。
她今日刻意穿了素色,鬓边只簪一朵珍珠攒成的茉莉,倒比往日更显“贤德”——可沈璃知道,这是林晚卿在太子面前的惯常作态。
“沈姑娘好雅兴。”林晚卿的声音甜得发腻,眼尾却扫过廊下悬着的锦缎。
那匹尚未展开的织锦用红绸盖着,隐约能看出凤凰尾羽的金线纹路。
沈璃福身回礼,袖中帕子已被攥出褶皱——这是她命绣坊熬了三夜赶制的“重生锦”,每只凤凰眼尾的朱砂,都是她亲自调的色。
“太子到——”
通传声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飞起。
萧承璟着玄色常服踏入院中,腰间玉牌随步摇晃。
他的目光先扫过林晚卿,又落在沈璃身上,最后定格在那方红绸上。
沈璃注意到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对众人颔首:“今日不过看个祭礼,不必多礼。”
宴席开得热闹。
沈璃坐在主位下首,听着贵妇们夸赞沈家的春茶,目光却始终跟着苏婉儿——那姑娘今日穿了湖蓝色衫子,正是前日沈璃送的湖绉裁的。
她执杯的手微微发抖,杯沿碰着牙床发出轻响,显然是在按捺情绪。
“各位夫人,”沈璃起身,指尖挑开红绸,“小女今日斗胆,献一方新织的锦缎,贺这春蚕顺遂。”
满室抽气声。
那匹锦缎展开足有两丈,赤金底色上,一只凤凰正浴火而飞,尾羽间的金箔在烛火下流转,竟似有火焰在烧。
林晚卿的茶盏“当啷”坠地,溅湿了绣鞋:“这...这凤凰纹路,分明是...”
“是太子妃前年在诗会上提过的‘浴火重生’之意。”沈璃截断她的话,眼尾微挑,“小女记着太子妃说‘女子当如凤凰,烧尽旧尘’,便斗胆绣了这幅。”
萧承璟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
他盯着凤凰的眼睛,那抹朱砂红得刺目——像极了前世沈璃死时,溅在他玄色衣袍上的血。
他喉间发紧,正欲开口,忽听得左侧传来含混的呓语:“北境...交易...三千匹乌骓...”
苏婉儿歪在椅上,酒盏滚落在地,鬓发散乱。
她的手抓着桌角,指甲几乎要抠进木里:“林姐姐...你说账本烧了就没事...可太子爷的印...明明在绢帛上...”
林晚卿的脸瞬间煞白。
她猛地起身,锦帕捂上苏婉儿的嘴,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桌角,迸出一道裂纹:“苏妹妹醉了!快扶她去偏厅醒酒——”
“太子妃可是知道什么?”沈璃的声音像根细针,精准扎进骚动里,“苏姑娘说的‘北境交易’,莫不是...与沈家当年的罪名有关?”
满座寂静。
陈国公夫人的茶盏“啪”地碎在地上,李侍郎家的三娘子攥着帕子后退半步,连最年长的荣安长公主都直起了腰。
萧承璟的指节抵着太阳穴,目光如刀扫过林晚卿——她的耳尖通红,指尖还沾着苏婉儿嘴角的酒渍,哪有半分往日从容?
“今日酒宴,到此为止。”萧承璟的声音像块冰,砸得满室人心发颤。
他起身时,玄色衣摆扫过沈璃脚边,带起一阵风,吹得凤凰锦缎沙沙作响。
林晚卿想去拉他的衣袖,却见他侧身避开,只留个冷硬的背影。
“殿下!”林晚卿踉跄着追出两步,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忽觉喉间发腥——原来方才撞碎的茶盏碎片,已扎进了她掌心。
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暗红的花,像极了沈璃那方锦缎上的凤凰眼。
沈璃倚着廊柱,看林晚卿的贴身丫鬟扶着她往偏厅去,看苏婉儿被嬷嬷架着往马车走,看贵妇们交头接耳着离席。
她摸出血玉簪,对着月光,见那血色在玉中流转,竟比三日前更浓了几分。
“姑娘,太子的车驾已经出巷了。”阿朱递来披风,声音里带了笑。
沈璃望着空了大半的春和苑,听着远处更夫敲起三更,忽然低低笑出声:“林晚卿以为烧了账本就能灭口,可她忘了...这世上最烧不掉的,是人心。”
东宫的夜来得格外早。
萧承璟踢翻了案上的茶海,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他望着烛火中跳动的影子,忽然想起今日那方凤凰锦缎——凤凰眼里的朱砂,像极了沈璃前世死时,落在他靴底的血。
栖鸾阁内,林晚卿攥着带血的帕子跪在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她泛青的脸,鬓角的茉莉早被揉得不成样子。
崔嬷嬷端着药碗站在身后,欲言又止。
她望着主子颤抖的肩,忽然想起今日在春和苑外,那抹灰影又出现了——是沈璃的暗卫,还是太子的?
更漏滴到第五声时,林晚卿突然扯断腕间翡翠串子。
碎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某种东西破裂的声音。
她望着镜中自己,终于承认:从苏婉儿递出那封密信开始,从沈璃展开那方凤凰锦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而此刻的沈璃,正站在沈家祠堂前。
月光漫过母亲的牌位,她将那方“二十万匹蜀锦换三千匹乌骓”的绢帛轻轻放在供桌上。
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晃,照见她眼底的光——比凤凰锦缎上的金箔更亮,比林晚卿掌心的血更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