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的靴底碾过青崖镇外结霜的枯草时,后颈的血脉突然泛起热意。
她抬眼望向前方秃山,晨雾里隐约露出半截褪色的飞檐——那座被当地人称作\"野神庙\"的破庙,此刻正像块磁石,吸得魂匣在袖中发烫。
\"庙门朝北,檐角缺了三枚瓦当。\"谢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乌鞘剑未入鞘,剑穗上的银铃随着步伐轻响,\"山脚下有新踩的马蹄印,是昨夜子时后的。\"
沈璃攥紧袖中魂匣,金纹在指缝间透出微光。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山风——前世被剜去双眼前,最后看见的也是这样的晨光,血珠从睫毛上坠下,将天地染成模糊的红。
而这一世,命运在北境的寒风里递来新的线索。
庙门\"吱呀\"一声被谢无尘推开时,沈璃的呼吸陡然一滞。
殿内积着半尺厚的香灰,供桌上的泥胎神像缺了半张脸,却有簇新的红绸缠在神座上。
最里侧蒲团上,坐着个穿月白棉裙的少女。
她的额头抵着交叠的双手,发间插着根木簪,腕上系着褪色的银铃,随着呼吸轻晃。
\"姐姐?\"
声音轻得像片雪。
少女抬起头,额间一道淡金纹路正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像只未完全舒展的凤凰。
她的眼睛是沈璃从未见过的清透,像北境深潭里的冰,却在看见沈璃的瞬间泛起涟漪,\"我...我好像认识你。\"
沈璃的指尖在袖中发颤。
前世她见过太多伪善的眼,却从未见过这样纯粹的、带着本能依赖的目光。
她向前走了两步,香灰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响,\"你叫什么名字?\"
\"林...婉儿。\"少女歪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蒲团上的线头,\"阿爹说我是捡来的,在山脚下的破筐里。
可我总梦见...梦见火。\"她突然按住太阳穴,银铃在腕间乱响,\"好多火,烧着红墙绿瓦,有人在哭,说'凰主,快带小殿下走'...\"
沈璃的呼吸骤然急促。
她想起昨夜在帐篷里,谢无尘擦剑时说的\"双生凰主\"——原来不是分裂,是被女帝亲手分开的两个血脉。
她快步上前,握住林婉儿发冷的手,腕间的凰羽碎片突然烫得惊人。
金光在两人交握的手间炸开。
沈璃看见血与火的战场。
凤冠歪斜的女帝跪在焦土上,怀里抱着两个裹着金襁褓的婴儿。
她的护甲染满血,却轻轻抚过两个婴孩的额头,\"阿璃,阿婉,这天下容不下双凰并立。
你们各自投生,莫要再踏足这宫墙半步。\"
\"母皇...\"沈璃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是婴儿的啼哭,也是百年后的哽咽。
\"姐姐?\"林婉儿的手在她掌心里轻轻动了动,睫毛上挂着泪珠,\"我好像...记起你了。\"
沈璃喉间发紧。
她伸手替林婉儿擦掉眼泪,指腹触到那道淡金纹路时,血脉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温暖——不是前世被折磨时的绝望,不是重生后复仇的冷硬,是血脉相连的、最原始的羁绊。
\"阿婉。\"她轻声唤,这两个字像颗种子,在两人之间开出花来,\"我是阿璃,你的姐姐。\"
庙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沈璃猛地抬头,却见谢无尘的影子在门框上晃了晃。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示:\"有十三个人,从西坡绕过来了。\"
林婉儿惊得要起身,却被沈璃按住肩膀。
她望着谢无尘手按剑柄的侧影,看见他袖中露出半截细铁丝——那是他常用的机关触发线。
北境的风灌进庙门,卷起满地香灰,模糊了谢无尘的面容,却清晰地映出他眼底的冷光。
\"别怕。\"沈璃握住林婉儿的手,将凰羽碎片塞进她掌心,\"有人来送见面礼了。\"
庙外,谢无尘弯腰拾起块碎石,指腹在石面上摩挲出三道浅痕。
他望着山脚下逐渐清晰的黑影,将碎石轻轻放在左侧第三块铺路石下——那是触发连环绊马索的机关。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别着的三枚透骨钉,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庙内的香灰被风卷着打旋,落在沈璃攥着玉简的手背上。
她望着林婉儿眼底跳动的期待,喉结动了动——那抹期待太像前世她初入京城时,在镜中望见的自己,以为命运不过是绣绷上的丝线,能随心织就。
可如今她知道,这期待底下藏着多少血与火。
\"阿婉。\"沈璃将玉简轻轻按在林婉儿额间,指腹触到那道淡金纹路时,血脉里的热度几乎要灼穿皮肤,\"你看到的会是刀山火海。\"
林婉儿却反手扣住她手腕,掌心的凰羽碎片硌得沈璃生疼。
少女的手虽凉,力道却稳得惊人:\"阿爹说,捡我的筐里有半块金纹玉珏,说'这是你回家的路'。\"她歪头笑,眼尾沾着方才未擦净的泪,\"我等这条路,等了十八年。\"
沈璃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想起母皇临终前染血的手,想起自己被丢进民间时,襁褓里那半块与林婉儿掌心碎片严丝合缝的玉珏——原来不是命运弄人,是母皇用最后的力气,将双生凰主的命盘拆成两半,藏进民间烟火里。
玉简泛起幽蓝光芒,林婉儿的瞳孔瞬间被金光填满。
她的身体开始轻颤,额间的凰纹如活物般游走,从眉心蔓延至耳后,在月白棉裙上投下金红交缠的影子。
沈璃听见她喉间溢出破碎的抽噎,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断断续续的:\"母皇...抱得好紧...阿璃在哭...火...好多火...\"
\"别怕。\"沈璃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林婉儿发顶,\"我在。\"
林婉儿突然攥紧她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刺破布料:\"他们追来了!
穿玄色甲的人,举着火把!
母皇说...说双凰并立,必遭天谴...\"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婴儿的哭腔,\"阿璃别怕!
阿婉保护你!\"
沈璃的眼眶瞬间酸热。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属于婴儿时期的自己的记忆——原来在母皇将她们分开时,小小的林婉儿竟想用还未长全的指甲,去抓那些逼近的玄甲卫。
金光渐弱时,林婉儿的睫毛上挂着晶亮的水珠。
她仰头,眼中的清潭里倒映着沈璃的影子,却比方才多了团烧不尽的火:\"原来我不是捡来的。
原来我叫凰婉,是大楚最后一位女帝的小女儿。\"她低头看着掌心的凰羽图案,指尖轻轻抚过,\"原来我们的血脉,是被母皇藏起来的刀。\"
庙外突然传来细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
沈璃猛地抬头,目光穿过破门的缝隙,看见谢无尘的背影绷成了弦。
他半蹲着,左手按在铺路石上,右手虚虚拢在嘴边——那是在给暗卫传讯的暗号。
山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透骨钉的寒光,而在他脚边三步外,一根细如发丝的绊马索正泛着冷光,隐在枯草里。
\"是东宫的暗卫。\"谢无尘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顺着门缝钻进来,\"玄甲卫的锁子甲磨响,他们换了新的暗号,但马蹄铁的缺口没改——上个月在金陵城,他们劫过我们三车药材。\"
林婉儿的身子一僵,下意识要往沈璃身后躲,却被沈璃按住肩膀。
沈璃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不是害怕,是血脉里的战意被唤醒了——和前世她第一次握刀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一模一样。
\"他们要抓的是凰主。\"沈璃轻声说,指尖掠过林婉儿额间的凰纹,\"但现在,我们是两把刀。\"
林婉儿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阿姐教我用刀。\"
庙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比之前更近了。
谢无尘的剑穗银铃突然静了——他已收剑入鞘,改握透骨钉。
沈璃看见他的拇指在钉尾的刻痕上摩挲,那是触发机关的最后一步。
\"还有七步。\"谢无尘的声音低得像蛇信子,\"他们以为我们是落单的商队,没想到...\"
\"没想到双凰在此。\"林婉儿接口,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清越,像凤唳划破晨雾。
沈璃望着她眼底跳动的金芒,突然笑了。
这笑不像重生后那些带刺的、算计的笑,而是带着点潮湿的、属于妹妹的温度。
她抽出腰间的软剑,将剑柄塞进林婉儿手里:\"握稳了。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只需要记得——\"
\"我们是双凰。\"林婉儿将软剑攥得指节发白,\"并立,便焚尽人间不平。\"
庙门的门闩突然发出\"咔\"的轻响。
沈璃的瞳孔骤缩。
她旋身将林婉儿护在身后,软剑\"铮\"地出鞘,在晨光里划出半道银月。
门外传来粗重的喘息,十三道黑影在门框上投下狰狞的剪影,为首者腰间的玄甲扣环碰撞,发出沈璃再熟悉不过的声响——那是东宫暗卫独有的\"玄铁九环\"。
\"阿婉。\"沈璃的声音稳得像山岩,\"躲在我身后。\"
林婉儿却将手按在她背上,掌心的凰羽图案隔着布料烙出灼热的印记:\"不。\"她说,\"我们并肩。\"
门闩断裂的瞬间,沈璃听见谢无尘的乌鞘剑划破空气的尖啸。
与此同时,林婉儿的软剑从她身侧刺出,金红光芒裹着剑刃,在破门而入的刀光里,画出第一笔属于双凰的血色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