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在观海阁的书案前坐了整整三日。
案头堆着半尺高的洒金笺,每一张都浸了西屿特有的珊瑚粉,在烛火下泛着暖融的光。
她执狼毫的手稳如石,笔尖蘸了螺子黛,在第三十七张请帖上落下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潮声正好漫过廊角铜铃。
\"阿九,\"她将写好的请帖推给候在身后的黑衣暗卫,\"北戎左贤王的请帖用玄色封套,系银线;西梁郡主的用月白,配珍珠流苏。\"指尖抚过案角那枚幽蓝令符,\"每封都夹半枚玉简——\"她抬眼时眸底寒光一闪,\"要让他们摸着碎片就心痒,却拼不出全貌。\"
阿九接过请帖时,指腹触到玉片边缘的棱角。
那是沈璃亲手从凰族遗迹拓下来的纹路,每一片都与真迹差了半分弧度——正如她要布的局,给足希望,偏留破绽。
书案另一侧的檀香燃到第二炉时,谢无尘掀帘进来。
他外袍沾着湿咸的海雾,袖角还挂着半片芦苇叶,显然刚从岛北的礁石滩回来。\"天罗阵的机关埋好了。\"他将一卷图纸摊开在案上,墨线勾着西屿的地形,红点如星子缀在断崖、祭台、古榕树下,\"东南角的礁石洞藏了二十坛火药,音律机关设在古钟里,敲三下清角调就能触发幻境。\"
沈璃拈起一片图纸,见他在祭台下方标了个小小的\"破\"字。\"留这个缺口?\"
\"引蛇出洞。\"谢无尘指腹蹭过图纸边缘,\"他们要抢核心,总得先露出獠牙。\"他忽然注意到她眼下的青影,语气软了半分,\"你已有三日未合眼。\"
\"合眼就会梦见血。\"沈璃将令符贴在心口,凉意顺着锁骨渗进血脉,\"前世刑场的火把,我娘被拖走时腕上的翡翠镯碎在青石板上...这些账,要在今日算清。\"她将最后一叠请帖推给阿九,\"去,让飞鸽带着它们,天亮前要落在所有该落的案头。\"
阿九领命退下时,门帘掀起的风卷走半张未收的请帖。
谢无尘眼疾手快捞住,见上面写着\"西屿岛主 沈璃 敬邀\",墨迹未干处洇了个小圈,像是被什么液体晕开的。
他垂眸,见沈璃指尖还沾着半滴未擦净的墨,在案上洇成模糊的痕。
仪式当日的西屿被朝雾裹着。
祭台搭在岛心的古榕下,千年老树枝叶如盖,将晨光剪作碎金,落满铺着红毡的台阶。
沈璃着月白翟衣立在阶顶,鬓间凤钗是用令符熔铸的,每走一步都有清泠的鸣响。
台下攒动的人头里,北戎使臣的兽纹皮草泛着油光,西梁郡主的琉璃步摇叮咚作响,几个旧贵族攥着请帖上的玉片,指节发白。
\"各位远来,为的是凰族遗迹。\"沈璃的声音混着海风传开,清越里带着三分冷,\"可你们知道凰族是什么吗?\"她抬手,阿九捧着个檀木匣上前。
匣中铺着织金锦,躺着半块焦黑的残碑——那是前世她在乱葬岗挖到的,埋了百年的真相。
\"这是凰族祖碑。\"她指尖抚过碑上斑驳的刻痕,\"上面记的不是'天命所归',是'筑城三十,役民十万'。\"台下响起抽气声,西梁郡主的琉璃步摇晃得更急了。\"他们不是神,是用百姓血汗堆起来的泥胎。\"沈璃提高声音,凤钗在鬓边颤动如活物,\"那些说'得凰族者得天下'的,不过是想让你们替他当刀!\"
人群忽然静了。
北戎使臣的手按在腰间弯刀上,旧贵族里有个白胡子老头踉跄两步,玉片\"当啷\"掉在红毡上。
沈璃望着台下,忽然在最末排的阴影里捕捉到一点冷光——那是把淬了毒的匕首,正从灰布袖管里滑出半寸。
她的话音顿在喉间。
古榕叶沙沙响着,有海鸟从头顶掠过,叫声刺破云层。
那个握着匕首的人抬起头,面巾下的眼睛像两柄淬了冰的刀——正是前日在观海阁角落缩成一团的靛青布衫,林晚卿的眼线。
可此刻他眼里再没有畏缩,反而燃着某种近乎癫狂的热望,像是终于等到了动手的信号。
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听见谢无尘在暗处敲了下腰间的铜铃——那是启动天罗阵的前奏。
可就在音律将起未起时,那道灰影突然暴起,匕首擦着她鬓边的凤钗刺来!
\"沈姑娘小心——!\"
台下的惊呼混着海风灌进耳朵。
沈璃侧身避开,凤钗\"叮\"的一声撞在匕首上,跌落在地。
她望着滚到脚边的凤钗,忽然笑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
匕首擦着沈璃鬓角划过的瞬间,她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这不是前世刑场上那种无力的恐惧,而是猎手终于触到猎物皮毛的紧绷——她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行刺者的腕骨被阿九扣住时,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但沈璃的目光早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祭台东侧那顶玄色帷帐上。
帷帐无风自动,露出半片绣着金鳞的袖口——那是她前日在西屿港外发现的,挂着北戎左贤王暗卫标记的船帆。
\"各位急什么?\"她弯腰拾起跌落的凤钗,指尖摩挲着熔铸令符的纹路,\"凰族核心,就在这祭台下。\"话音未落,玄色帷帐轰然撕裂。
一个戴青铜鬼面的人破帐而出,腰间悬着半块与请帖中玉片严丝合缝的残玉——正是她故意留下的破绽。
\"沈姑娘好手段!\"鬼面人扯下帷帐抛向人群,露出背后二十余个持短刃的劲装人,\"用半块假玉引我们来,倒不如直接说,你藏着真核心!\"他抬手击掌,台下忽然爆起数声闷哼——几个旧贵族的后颈渗出黑血,显然已被替换成死士。
沈璃望着那几个倒在红毡上的\"旧贵族\",眼底浮起冷笑。
她早让谢无尘查过,这些人半月前就被秘密带进西屿,连家书都是伪造的。
林晚卿想借他们的口坐实\"沈璃勾结旧党\",却不知从他们踏上西屿的船板起,就成了她局里的棋子。
\"天罗阵,启。\"她对着风轻吐二字。
谢无尘的铜铃恰在此时响了第三声。
清角调的余音还在古榕间盘旋,祭台四周突然腾起白茫茫的雾。
那雾不是海雾,带着刺鼻的硫磺味,沾在皮肤上像被蚂蚁啃咬。
北戎使臣的弯刀砍进雾里,竟砍出个半人高的幻影——是个披甲的古代将领,举着青铜剑朝他劈来。
\"妖术!\"使臣的兽纹皮草被冷汗浸透,挥刀乱砍间砍翻了西梁郡主的琉璃步摇。
郡主的金簪扎进他手背,两人在雾里扭打成一团。
鬼面人的残玉突然发烫,他慌忙去摸腰间的玉匣,却摸了个空——不知何时,玉匣已被雾里伸出的\"手\"掏走,那手透明得能看见血管,分明是谢无尘前日说的\"音律幻境\"。
\"慌什么!\"鬼面人扯下鬼面,露出张满是刀疤的脸,正是林晚卿的暗卫统领周铁。
他抽出腰间软剑指向沈璃,\"那女人的阵只能乱心智,核心一定在祭台——\"
话未说完,他的软剑突然戳进自己胸口。
幻境里,他看见沈璃举着淬毒的匕首,正笑着刺向他心脏。
周铁瞪大眼睛,软剑又深一寸,鲜血溅在沈璃月白翟衣上,开出妖异的红梅。
\"这就是你们抢的'天命'?\"沈璃踏过满地狼藉,翟衣下摆沾了周铁的血,\"百年前凰族用十万民夫筑城,百年后你们用十万条人命抢一块破玉。\"她弯腰拾起周铁掉落的残玉,\"知道为什么我要把真核心埋在祭台下吗?\"
人群突然安静。
雾不知何时散了,露出祭台下方被炸开的深坑。
坑里没有金戈玉帛,只有层层叠叠的白骨,每具骸骨的脊椎都插着半寸长的青铜钉——正是前世沈家老仆说的\"役夫刑具\"。
\"核心?\"沈璃将残玉扔进火盆,\"这就是核心。\"
火盆里的火焰突然窜起三丈高,映得她鬓边凤钗发亮。
那是用最后半枚令符熔铸的,此刻在火中化作一滴金泪,落进白骨堆里。
西梁郡主突然尖叫,她看见白骨们动了——每根青铜钉都发出幽蓝的光,像极了凰族古籍里\"天命所归\"的星图。
\"够了。\"谢无尘的声音从海边传来。
他站在新靠岸的楼船上,身后是插着南洋商会旗帜的舰队。
刚才还在和使臣扭打的死士们突然僵住,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根本不是弯刀,而是谢无尘让人混进人群的芦苇杆。
沈璃望着逐渐被舰队控制的西屿,突然笑了。
她摸出怀里的新令牌,那是用南洋商会的船锚纹和凰族凤纹重新铸的,边缘还留着未打磨的毛刺。\"阿九,\"她将令牌递给暗卫,\"去把林晚卿的信鸽全宰了。\"
夜幕降临时,遗迹广场上的烟雾还未散尽。
沈璃站在祭台最高处,望着远处周铁的尸体被海浪卷走。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铜铃声,那是谢无尘在清点俘虏。
她知道,林晚卿此刻一定在东宫的暖阁里摔茶盏,太子萧承璟的密信应该已经被截,北戎的粮草船正在往南洋的方向偏航——所有的线都收进了她的手心。
\"沈姑娘。\"谢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海雾的湿凉,\"广场上的雾又浓了,您该回观海阁了。\"
沈璃转身时,看见广场中央的古榕下腾起一团黑雾。
那雾不像天罗阵的硫磺雾,带着股熟悉的甜腥——是林晚卿常用的西域迷香。
她望着雾里若隐若现的红影,指尖轻轻抚过新令牌的毛刺。
该来的,还没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