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裹着咸腥的风撞在南洋码头的青石板上时,沈璃正踩着晨露下船。
谢无尘跟在她身后三步远,外袍下摆还沾着西屿密室的潮锈味——那是昨夜他们从地道摸出来时,石壁渗下的水痕。
\"阿九。\"沈璃停在跳板中央,海风吹得她鬓边的珍珠步摇轻颤。
码头上的船工吆喝声忽近忽远,她望着二十步外候着的青衫少年,\"西屿传回来的船讯记全了?\"
阿九立刻上前半步,袖中抽出半卷油皮纸:\"北戎商队的靠岸时间标红了,林侧妃的陪嫁船'云舒号'原定五日后到,今早改了行程。\"他喉结动了动,压低声音,\"属下让码头老陈盯着,说是船底多了暗舱。\"
沈璃接过纸卷,指腹蹭过那行被红笔圈住的\"北戎·苍狼\"。
前世沈家覆灭前,正是北戎的商队替太子运过一批\"药材\"——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裹在人参里的密信。
\"去把账房周伯叫来。\"她转身往商会方向走,木底绣鞋叩着石板,\"所有凰族遗迹的旧账册、船运记录,三日内收进铁箱。\"
谢无尘跟在她身侧,袖中传来纸张摩擦声:\"属下已让人去库房搬铁箱了。\"他顿了顿,\"需要派影卫守着?\"
沈璃脚步未停,目光扫过街角茶棚里两个穿靛青布衫的人——那是林晚卿在南洋安插的眼线,此刻正装模作样拨弄茶盏,耳尖却竖得老高。\"守着做什么?\"她唇角勾起半分笑意,\"他们要的是我手里的玉符,要的是凰族的秘密。\"
茶棚里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桌上。
沈璃走进商会大门时,正撞上抱着账册往外跑的周伯。
老人白须乱颤,见着她立刻躬身:\"沈姑娘,库房的铁箱...您说要收凰族的旧账?\"
\"是。\"沈璃伸手按住他怀里的账册,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周伯,这些账册里,可记着当年给西屿船主送过多少罗盘?\"
周伯瞳孔微缩——那是沈家替凰族后裔运送航海图的暗语。
他立刻垂首:\"小老儿这就去,连三十年的旧账都翻出来。\"
\"慢着。\"沈璃叫住他,从腕间褪下翡翠镯子塞进他手里,\"去同陈记银楼说,打十口新铁箱。
要厚铁皮,锁眼嵌铜。\"她声音放轻,\"就说...这是给新收的'凰族秘档'用的。\"
周伯捧着镯子倒退两步,忽然福至心灵地提高嗓门:\"沈姑娘放心!
小老儿这就去办,定要让那铁箱结实得连耗子都啃不动!\"
茶棚里的靛青布衫摸了摸腰间的信鸽袋,转身往巷子里钻。
午后的商会后堂,沈璃望着案上那叠伪造的\"凰族秘档副本\",墨香混着松烟味钻进鼻腔。
谢无尘执笔在\"凰羽地图\"边缘添了道暗红水痕:\"这样像不像海浸过的?
林晚卿的人爱较真,得有三分旧气。\"
\"再加半枚北戎左贤王的火漆印。\"沈璃指尖点着\"真凰预言\"那页,\"他们不是总说凰族与北戎有旧?
让这印子歪半分,显得是匆忙盖的。\"
谢无尘抬眸看她:\"您是要让他们信这秘档是从西屿密室顺出来的?\"
\"他们信不信不重要。\"沈璃抽出张薄如蝉翼的蝉翼纸,上面用密文写着\"海眼涨潮时,玉符显真\",\"重要的是...有人会为了这张纸,亲自来南洋。\"
三日后的晨雾还未散尽,港口的芦苇荡里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沈璃蹲在高处的望火楼里,看着七八个裹着商队头巾的人从\"苍狼号\"底舱摸出短刀——他们腰间的皮袋鼓鼓囊囊,正是装秘档的尺寸。
\"阿九。\"她对着腰间的铜哨吹了声短音。
芦苇荡里忽然窜出十二道黑影,为首的影卫甩出绊马索,将最前面的人绊倒在地。
短刀坠地的脆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商队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脖颈已被利刃抵住。
\"沈姑娘。\"影卫押着人上来时,最年轻的那个俘虏抖得像筛糠,\"我们就是...就是来收药材的!\"
沈璃蹲下身,指尖挑起他腰间的皮袋。
里面滚出半块带血纹的碎石——和西屿密室里被她碾碎的那块,纹路分毫不差。\"药材?\"她捏起碎石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西屿海眼的礁石,三日前才被潮水冲上岸。\"
俘虏的脸瞬间煞白。
\"说。\"谢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转着柄银质匕首,刀身映出俘虏颤抖的瞳孔,\"谁让你们来的?\"
\"是...是凰...凰家的人!\"俘虏突然哭嚎起来,\"他们说南洋商会得了凰族正统,有能开遗迹的玉符!
我们就是帮着...帮着取秘档的!\"
沈璃的手指在石上轻轻一按,碎石裂成两半。
前世她被折磨至死时,林晚卿曾戴着凰族的凤首金步摇来笑她——原来那步摇上的宝石,正是凰族旁支用遗迹里的碎玉磨的。
\"押去密室。\"她站起身,晨雾里的商会飞檐在她身后投下阴影,\"让厨房送碗热粥。\"她转头对谢无尘笑了笑,\"饿了三天的人,说话总清楚些。\"
俘虏被拖走时,脚边的碎石滚进晨露里。
沈璃望着那点暗红,摸了摸后颈的朱砂痣——前世刽子手拉她头发时,指尖就是碰在这里。
如今这颗痣在晨雾里泛着淡红,像团将燃未燃的火。
\"谢先生。\"她转身往商会走,\"去把密室的炭盆烧上。\"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腰间半隐半现的玉符,\"今夜...该有人要说实话了。\"
密室的炭盆烧得正旺,沈璃推门进来时,混着松木香的热气裹着潮湿石壁的腥气扑面而来。
被押来的俘虏正蜷缩在木椅上,先前被饿了三日的青黄脸色此刻泛着不正常的红——许是炭盆烤得急了。
\"热粥凉了可就不香了。\"沈璃将青瓷碗推到他膝头,指尖叩了叩案上那枚裹着红绸的玉简碎片。
前世她在林晚卿的妆匣里见过类似的碎片,当时那女人正用金剪挑亮烛芯,碎玉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尝尝?\"
俘虏盯着碗里的白粥,喉结动了动,却猛地抬头:\"你拿这假东西骗谁?
凰族的玉...玉...\"他话音突然卡住,目光落在红绸下若隐若现的云纹上——那纹路与西屿密室石壁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沈璃解开红绸,碎片在炭盆火光里流转着蜜色光晕:\"这是从西屿海眼第三层暗格里取的,上面的'凤栖梧'铭文,你主子可曾给你看过?\"她指尖轻轻划过碎片边缘的缺口,\"上个月林侧妃的'云舒号'靠岸时,我让人在她的妆盒里也放了半块。\"
俘虏的瞳孔骤然收缩:\"你...你怎么知道侧妃娘娘...\"
\"我还知道,她给你们的'复兴血脉'诏书,是用北戎狼毫写的。\"沈璃突然倾身逼近,发间珍珠步摇几乎擦过他鼻尖,\"北戎的狼毫吸墨重,笔锋起处有三道压痕——你主子让你们抄的《凰族遗训》,每一页右下角都有。\"
俘虏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粥碗\"当啷\"坠地,白粥泼在他麻鞋上,\"不可能...凰主说我们是正统...\"
\"正统?\"沈璃冷笑一声,从袖中抖出半幅残旧的绣帕——正是前世林晚卿戴在头上的凤首金步摇所配,\"你看这帕子上的并蒂莲,是我十四岁时绣的。
后来它出现在林晚卿的妆匣里,再后来...她用这帕子包着你们所谓的'凰族秘宝',去换北戎的战马。\"
俘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滴进衣领:\"不...不...凰主说要带我们回祖地...\"
\"祖地?\"沈璃将绣帕拍在他手背,\"西屿海眼底下那座被北戎人炸了半座的地宫,就是你们的祖地?
上个月我让人下去看过,石壁上的弹孔还嵌着北戎的青铜箭头。\"她退后两步,抱臂望着他逐渐灰白的脸,\"说吧,你们在南洋的联络人是谁?\"
俘虏的嘴唇动了动,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无尘掀帘而入,玄色外袍还带着夜露的凉意,手里攥着半卷染了茶渍的账册:\"沈姑娘,周伯说库房少了三箱三十年前的船运记录。\"他翻开账册,指尖点在某行被墨汁晕染的字迹上,\"我查了近三月的进港登记,副执事张全每次核对'苍狼号'货单时,都会把'药材'的重量多记二十担——刚好够藏一箱密信。\"
沈璃的目光从俘虏脸上移到账册上,唇角勾起半分笑意:\"张全?
前两日还说要告老还乡的那位?\"
\"他今早让杂役去码头订了去北戎的船票。\"谢无尘将账册递给她,\"船期是明晚子时。\"
沈璃将玉简碎片重新裹好,对影卫颔首:\"先带他去后巷醒酒。\"待俘虏被拖走,她拍了拍谢无尘的手背:\"去把张全请到大堂。
就说...我要当众谢他这些年的辛苦。\"
商会正堂的檀木屏风被拆了,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切进来,照得张全鬓角的银发散着冷光。
他握着沈璃方才递的茶盏,指节发白:\"沈姑娘这是...折煞老奴了。\"
\"张叔哪里的话?\"沈璃端坐在主位上,身后站着抱臂的谢无尘,\"周伯说库房的旧账册,这些年全靠张叔整理得清楚。\"她突然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震得茶沫飞溅,\"可周伯还说,上个月十五,有人用你的腰牌开了库房,搬走了三箱'凰族秘档'。\"
张全的茶盏\"啪\"地摔在青砖地上,碎瓷片溅到他绣着松鹤的鞋面上:\"沈姑娘明鉴!
老奴...老奴从没收过什么腰牌...\"
\"那这是什么?\"谢无尘从袖中抖出一方绣着\"张\"字的丝帕,帕角沾着暗红的锈迹——正是昨夜西屿密室石壁上的潮锈,\"昨夜有人从西屿地道摸出来,帕子落在了暗门边上。\"他上前两步,俯身盯着张全骤然收缩的瞳孔,\"地道里的暗格,藏着北戎左贤王的密信,说'待南洋商会交出玉符,许你做三城盐商'。\"
大堂里瞬间响起抽气声。
几个站在前排的伙计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得身后的花架摇晃,月季落了满地。
张全突然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沈姑娘!
是他们拿我儿子的命威胁...北戎人说要是不配合,就把犬子沉到海里喂鱼...\"
\"起来。\"沈璃的声音突然放轻,\"我信你是被胁迫的。\"她走下主位,伸手虚扶,\"从今日起,你继续做你的副执事。
那些北戎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就说...我为了保玉符,已经乱了方寸。\"
张全猛地抬头,眼里浮起希冀的光:\"沈姑娘是要...策反老奴?\"
\"不然呢?\"沈璃转身对满堂目瞪口呆的伙计们笑了笑,\"张叔跟着我爹跑了二十年商路,我信他分得清是非。\"她望向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靛青布衫——那是林晚卿的眼线,此刻正攥着信鸽袋往袖口塞,\"都散了吧,该做账的做账,该看船的看船。\"
待堂中只剩谢无尘,沈璃摸了摸发间被冷汗浸得发黏的珍珠:\"他会把'沈璃慌乱'的消息传出去。\"
\"林晚卿的人信了,太子的暗卫也会信。\"谢无尘将碎瓷片扫进铜簸箕,\"他们急着要玉符,就会提前动手。\"
\"提前动手就会露出破绽。\"沈璃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将帕子上的潮锈抹在指尖,\"等他们以为拿到了真秘档,拿到了假玉符...\",她忽然顿住,目光投向远处海平线——那里有几点灯火正随着暮色浮起,像极了前世刑场上跳动的火把。
深夜的观海阁,海风卷着咸湿的雾气扑上栏杆。
沈璃倚着朱漆柱子,手里的凰族令符泛着幽蓝的光,那是用西屿海眼最深处的寒玉雕琢的,前世她到死都没见过真容。
\"阿九。\"她对着夜空吹了声短哨,芦苇荡里立刻窜出黑影,\"去告诉周伯,准备五十坛新酿的荔枝酒。
再让船匠把'云舒号'的暗舱图纸拓三份。\"
谢无尘从暗处走出来,外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您要在西屿...\"
\"举办凰族遗迹复原仪式。\"沈璃将令符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丝凉意透过衣襟渗进心脏,\"邀请北戎、大楚、西梁的使臣。\"她望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灯火——那是北戎的战船,正借着夜雾往南洋靠,\"他们不是想找凰族的秘密吗?
我给他们一场大戏。\"
海风吹散她的鬓发,令符上的凤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极了一双即将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