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晨雾还未散尽,沈璃站在跳板尽头,绣着缠枝莲的裙角被海风掀起一角。
她望着\"福兴号\"甲板上晃动的人影,喉间突然泛起一丝腥甜——前世也是这样的雾,她看着沈家的商船被太子暗卫凿沉,父亲的血在海水里漫成一片红。
\"东家。\"阿福将斗篷递来的手在抖,指节因攥得太紧泛着青白,\"老船主说舱底的草绳又检查了三遍,浸桐油时火候也匀。\"他声音发颤,像片落在风里的梧桐叶。
沈璃接过斗篷,指尖触到阿福掌心的薄茧——这是跟着她跑了十年码头的印记。
她突然想起昨夜阿福蹲在柴房抹眼泪,被她撞破时还硬说进了沙子。\"怕什么?\"她反手拍了拍阿福手背,\"他们要的是我这条命,要的是南洋商道的把柄。\"她望着桅杆上摇晃的\"福\"字旗,\"现在把假货送上门,倒显得我们急着脱手,像不像被东宫逼得走投无路?\"
\"可...可这是拿整条船做饵。\"谢无尘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
他素日总穿月白直裰,今日却换了青灰色短打,腰间别着个铜哨——那是南洋商会暗卫的联络器。
他的声音比晨雾还凉,\"若他们识破香料是草绳,瓷器里塞的是棉絮...\"
\"识破才好。\"沈璃转身时,珊瑚坠子在胸前晃出一道红影,\"林晚卿总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商女,萧承璟觉得商贾重利必畏死。
他们若发现货船是假的,只会以为我慌了神,急着转移财物。\"她望着老船主在甲板上冲她比划\"一切就绪\"的手势,嘴角扬起极淡的笑,\"到那时,他们才会把压箱底的舰队全派出来。\"
谢无尘垂眸盯着海图上被红笔圈住的\"潮涌\"二字,指节抵着太阳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片刻后他抬眼,目光穿过薄雾落在\"福兴号\"的船尾:\"我让阿七带了十个暗卫混在船工里,若真出意外...\"
\"不会出意外。\"沈璃打断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珊瑚坠子。
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坠子内侧刻着\"逢凶化吉\"四个字,被她摸得发亮,\"我要的不是同归于尽,是让他们把这十年的刀,原封不动扎回自己心口。\"
晨钟撞响第八下时,\"福兴号\"的船帆\"哗啦\"展开。
老船主扶着船舷对她喊:\"东家放心!\"他的白胡子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团沾了雾的雪。
沈璃望着船影渐渐没入雾中,直到连桅杆上的\"福\"字都成了个淡红点,才转身对阿福道:\"去账房支三十两银子,给老船主家送两坛女儿红。\"她顿了顿,\"就说...这趟回来,我亲自给他斟酒。\"
三日后未时,议事厅的竹帘被风卷起半幅。
沈璃正对着海图标注航线,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阿七掀帘而入时,靴底还沾着湿泥,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滴在青砖上:\"东家!
探马来报,东海舰队的'破浪'号已出现在风暴角,正朝'福兴号'方向全速前进!\"
沈璃的笔在\"潮涌\"位置顿住,墨汁晕开个小团,像朵突然绽放的墨梅。
她抬眼时,眸中寒芒乍现:\"传我的令,所有快船退到珊瑚礁后隐蔽,桅杆用海草伪装。\"她指腹摩挲着珊瑚坠子,\"把那支沉水香点上——就是掺了龙涎的那支。\"
谢无尘从暗格里取出个雕着海浪纹的铜炉,火折子擦燃时\"刺啦\"一声。
青烟裹着奇异的甜腥散开来,那是东海人最熟悉的味道——南洋上等龙涎香的气息。\"他们在海上讨生活,对香料最敏感。\"沈璃望着青烟盘旋着升上梁顶,\"闻到这味儿,只会觉得'福兴号'载的是真货,急着追上来。\"
当夜子时,海面上浮着层薄冰似的月光。
沈璃站在\"惊鸿\"号的了望台上,裹着件玄色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
她望着远处黑点逐渐变大——是\"破浪\"号的灯笼,像两颗充血的眼睛。
\"报——敌舰距我二十丈!\"了望手的声音被海风吹散。
沈璃摘下帽檐,任月光照亮眉眼。
她看见\"破浪\"号的甲板上人影攒动,为首的将领举着千里镜,映得脸上一片银白。
当两船相距十丈时,那将领突然挥刀:\"靠过去!\"
\"福兴号\"的甲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装香料的木箱东倒西歪,有个瓷罐滚到船舷边,\"啪\"地裂开,染血的棉絮飘出来,像团被揉皱的云。
\"中计!\"将领的刀\"当啷\"掉在甲板上,声音里带着颤,\"快撤——\"
话音未落,四周海面骤然亮起无数火光。
沈璃的舰队从珊瑚礁后驶出,船舷上的火把将海水映得通红,像撒了满海的火星。\"惊鸿\"号的桅杆上,\"沈\"字大旗被海风卷得猎猎作响。
沈璃踩着舷梯走上旗舰甲板,珊瑚坠子在胸前晃出一道红痕。
她望着被团团围住的\"破浪\"号,听着敌军慌乱的喊叫声,嘴角勾起冰冷的笑。
海风吹起她的发梢,她对着夜色轻声道:\"你们不该来南洋。\"
她的手按在腰间的令旗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只要轻轻一扬——
沈璃的指尖在令旗穗子上轻轻一挑。
绣着金线的令旗腾地扬起,像一团燃烧的赤云。
“放!”
这一字出口时,她喉间那丝蛰伏多日的腥甜终于涌上来——前世沈家船队被凿沉时,父亲也是这样站在甲板上,喊出“保货”二字,话音未落,暗箭便穿透了他的胸膛。
此刻海风卷着硝烟灌进鼻腔,她却笑得比月光还冷:“阿爹,您看,他们的火,烧回自己船了。”
火箭划破夜雾的尖啸声里,“破浪”号的帆篷瞬间腾起烈焰。
敌将张着嘴想喊“撤退”,却被呛人的黑烟灌进喉咙,只发出破碎的呜咽。
甲板上的士兵撞翻了油桶,火势顺着油渍窜上桅杆,将“东海”二字的旗帜烧成灰烬。
“东家小心!”阿七的刀鞘撞在她后背,将她拽向船舷。
一支流箭擦着她鬓边的珊瑚坠子飞过,在船板上钉出个焦黑的洞。
沈璃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鞘磕在阿七肩头:“慌什么?”她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敌舰,“他们越乱,我们越要稳。”
登舰的跳板刚搭上“破浪”号,沈璃已踩着火焰未及蔓延的船舷跃了过去。
软剑挑开挡路的敌兵刀枪,剑尖精准点在对方腕骨——她要活口,但此刻,她更想让这些曾对沈家船队挥刀的人,尝尝刀尖抵喉的滋味。
“沈、沈姑娘!”敌将缩在船楼阴影里,铠甲被火烧得发红,烫得他直跳脚,“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沈璃的剑尖挑起他颈间的玉佩,那是块刻着东海王室云纹的羊脂玉,“奉谁的命?萧承璟?还是你们那位躲在幕后的王储?”
敌将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抄起脚边的铜盆砸来。
沈璃旋身避开,软剑顺势划开他大腿的护甲。
鲜血溅在她月白裙角,像朵狰狞的红梅——前世她跪在刑场,母亲的血也是这样溅在她裙上,温热的,后来慢慢凉透。
“说。”她用剑脊抵住他下巴,“否则下一剑,挑断你的手筋。”
战斗持续到寅时三刻。
当第一缕晨光漫过海平线时,“破浪”号的残骸正随着潮水起伏,海面上飘满断桨和染血的布片。
沈璃倚着船舷擦剑,珊瑚坠子在她掌心硌出红印——方才混战中,坠绳断了,是阿七扑过来替她接住的。
“东家。”谢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海风的湿冷。
他仍穿着那身青灰色短打,袖口沾着暗褐色血渍,手里捏着半块碎玉牌,“清理伤兵时发现的。这玉牌是东海王储贴身近卫的信物,刻着‘翊’字——王储小字叫翊安。”
沈璃的手指顿在剑刃上。
前世她被折磨至濒死时,曾听见林晚卿对萧承璟说“王上已应了东海的条件”,那时她以为是割让港口,此刻看着玉牌上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常年与王储佩玉相碰留下的),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珊瑚坠子——凰族圣物,能感应到遗迹的方位。
“带上来。”她将软剑插入剑鞘,“我要亲自审。”
俘虏被抬进临时搭起的帐子时,整条右臂都被烧得焦黑。
他咬着牙不哼一声,直到沈璃让人端来一碗掺了海芋汁的盐水:“你可知南洋的海芋?汁水滴进伤口,比刀割还疼十倍。”她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替王储做事,总该知道他想要什么——是南海的商道,还是凰族的遗迹?”
俘虏的瞳孔骤缩。
“我猜是遗迹。”沈璃的指尖划过他颈间未烧尽的绳结,那里还系着半片凰羽形状的金叶,“凰族能控海流,若他们得了遗迹里的海图,就能让所有商船偏离航线,让南洋商会变成一堆废木。”她笑了笑,“而萧承璟需要东海的兵力,林晚卿需要‘平定外患’的功绩——你们互为棋子,对吧?”
俘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她鞋尖。
“沈...沈姑娘果然...聪明。”他喘着气,“王储...要遗迹的海图,说...说有了它,东海的舰队就能...就能在风暴里如履平地...凰族残党...早就在南洋安了线...”
沈璃站起身时,裙角扫过地上的血滩。
她对阿七点头:“把他捆结实了,送回商会地牢。”又转向谢无尘,“让人把他的画像和身份刻在青铜板上,送到各国商会——就说,敢动南洋的,这就是下场。”
码头上的日头渐高时,青铜板被抬上了望塔。
阿福举着木槌敲下第一枚铆钉,“当”的一声,惊飞了几只海鸟。
沈璃望着海平线处若隐若现的船影,珊瑚坠子在她手心发烫——那是母亲的遗物,也是凰族的印记。
前世她不懂,此刻却突然明白:为什么林晚卿总说她“身上有股子不祥的海腥味”,为什么萧承璟看她的眼神总带着探究。
“东家。”谢无尘走到她身侧,手里捧着一叠染血的文书,“这是从‘破浪’号密室里搜出的,有东海与东宫的往来信笺。”
沈璃接过文书时,一张信纸飘落在地。
她弯腰去捡,瞥见信末的落款——“晚卿手书”。
海风掀起她的发梢,将信纸上的墨迹吹得模糊。
她望着远处被阳光镀成金色的海浪,轻声道:“去把这月所有东海商船的通关文书都搬来。”
谢无尘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沈璃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珊瑚坠子,内侧“逢凶化吉”四个字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
她将文书叠好抱在胸前,朝商会方向走去——那里有间尘封的密室,藏着母亲留下的凰族手札。而此刻,她的影子落在码头上那些刻着“沈”字的货箱上,像道无坚不摧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