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的船消失在海平线后的第三日,沈璃踩着潮退时分的湿滑青石板巡视码头。
咸腥海风卷着船坞的木屑味扑来,她裹紧月白缎面斗篷,目光扫过泊位上整整齐齐的商船。
本该停在最里侧的福顺号位置空着,像块被剜去的伤疤。
\"阿福。\"她唤住正往桅杆上刷桐油的船工。
阿福手一抖,刷漆的竹刷\"啪\"地掉在甲板上,溅起几点深棕油花:\"东...东家,您怎么来了?\"
\"福顺号呢?\"沈璃指尖叩了叩腰间的珊瑚坠子——那是前世沈家满门抄斩前,母亲塞进她手心的最后遗物,此刻触感凉得刺骨。
阿福喉结动了动,蹲身捡起刷子时裤脚沾了油:\"张叔说...说福顺号三日前就该进港了。
昨儿我去问老周头的了望塔,小豆子说连半片帆影都没见着。\"
沈璃的脚步顿在跳板边缘。
潮水漫过她的绣鞋,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像前世刑场的铁链。
她转身走向码头尽头的账房,木屐踩过积水,\"啪嗒啪嗒\"的声响惊飞了几只觅食的海鸟。
账房里,老账房正抱着铜手炉打盹,见她进来慌忙起身,砚台里的墨汁泼在账本上,晕开团模糊糊的黑。
沈璃没说话,直接抽出最底下那本《南洋航次录》。
泛黄的纸页翻到七月那栏,福顺号的归期被朱笔圈了又圈:\"七月初九,载香料二十箱,瓷器百件,自占城返航。\"今日已七月十四,整整五日,连半封鸽书都没有。
\"查航线。\"她把账本拍在桌上,墨渍渗进\"占城\"两个字,像滴凝固的血。
老账房哆哆嗦嗦捧出一卷羊皮地图,展开时抖落几片细碎的海沙。
沈璃俯身,指尖沿着福顺号的航线划过去:从占城出发,过风暴角,穿星罗海,最后泊进金陵港——这条线走了三十年,老船主说连暗礁的位置都刻在船底的铜钉上。
\"风暴角?\"她突然停在一片蓝得发暗的海域,\"前月老船主说风暴角的浪认他船尾的红漆,可这附近...\"她指甲重重掐进地图,\"没有海盗窝点,没有暗礁群,连渔民都不爱来。\"
老账房凑过来看,山羊胡扫过她手背:\"东家是说...有人动了手脚?\"
沈璃没答话,目光落在地图边缘被虫蛀的小孔上。
前世沈家被抄时,她在父亲书房也见过这样的孔——那是太子暗卫用细针做的标记。
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账房的门\"吱呀\"被推开,冷风卷着尘沙灌进来。
信使裹着西域的毛毡斗篷,腰间的铜铃还在响,靴底沾着西北的黄土:\"沈东家,西域急报。\"
密报是用龟甲血书写的,字迹浸着暗红:\"近日有不明势力以三倍市价收购南洋商会航线图,卖家多为退籍船工,口风极紧。\"
沈璃把密报扔进铜炉,火苗\"腾\"地窜起,映得她眼尾的泪痣泛红。
前世林晚卿就是用这样的手段,买通沈家船工改了货船航线,再勾结海盗劫船,硬说沈家通敌——现在历史要重演?
她指尖摩挲着珊瑚坠子,突然笑出声,笑声撞在账房的木梁上,惊得老账房打了个寒颤。
\"封锁所有对外交易。\"她转身时斗篷扫落了案头的茶盏,青瓷碎片溅在老账房脚边,\"再放话出去:商会下月起调整路线,优先与西域通商。\"
老账房张了张嘴:\"可这...这不是断自己财路?\"
\"财路?\"沈璃弯腰捡起一片瓷片,边缘割破指尖,血珠落在地图上,正好盖住福顺号消失的海域,\"他们想要航线图,我就给他们更想要的。\"
两日后的清晨,晨雾还没散透,码头就传来喧哗。
\"东家!
有个北境商人要见您!\"阿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额角的汗把碎发黏在脸上,\"说是带了宝贝,非要当面谈。\"
沈璃正在舱房核对新罗盘,闻言放下青铜盘。
阳光透过舷窗照在罗盘上,指针稳得像块铁。
她理了理鬓边的珍珠簪,抬眼时眸色已褪尽寒意,只剩商贾常见的热络:\"请他到主舱。\"
北境商人裹着灰鼠皮大氅,帽檐压得低,露出半张被风沙吹得泛红的脸。
他进门时靴底沾了泥,在柚木地板上留下两个脏印。
沈璃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了一截——老船主说过,北境黑市的中间人都有这样的标记。
\"沈东家。\"商人掀开大氅,怀里露出半卷海图,边角被虫蛀得像锯齿,\"在下偶然得此图,想着贵商会或许用得着。\"
海图展开的瞬间,沈璃瞳孔微缩。
泛黄的纸页上,星罗海的暗礁标记得比新版还详细——这是十年前沈家未发迹时用的旧图,后来因风暴角改道早已废弃。
她指尖抚过图上褪色的朱砂点,抬头时已堆起惊喜:\"此图若真,当真是价值连城。\"
商人喉结动了动,伸手要收图:\"那价钱...\"
\"阿福。\"沈璃截断他的话,\"带这位先生去贵宾舱用茶。\"她转头对商人笑,眼尾的泪痣在阳光下晃了晃,\"价钱好商量,只是我得请先生住几日,等我找老船主验验图的真假。\"
商人的手指在海图上攥出褶皱,又慢慢松开:\"也好,也好。\"
当晚,沈璃站在贵宾舱外的回廊上。
月光漫过青瓦,在窗纸上投下商人的影子——他正背着手来回踱步,偶尔凑近窗户,指尖抹过窗棂上的铜锁。
\"盯着。\"她对暗处的守卫说,声音轻得像海风,\"他动一下,就来报。\"
守卫的刀鞘在墙上碰出轻响:\"是。\"
沈璃转身时,袖中珊瑚坠子撞在罗盘上,发出清脆的\"叮\"。
她望着舱房里晃动的影子,忽然想起前世刑场,林晚卿站在高台上,手里也攥着这样一卷图——那时她以为那是催命符,现在才明白,所有的局,都是从一张图开始的。
潮声漫过码头,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贵宾舱的窗纸突然暗了暗,像是有人贴上去听动静。
沈璃望着那团模糊的影子,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明日清晨的风,该有些不一样了。
次日清晨的雾比往日更浓,像团湿棉花裹着码头。
沈璃站在舱房窗前,看晨雾里两个守卫押着个灰鼠皮大氅的身影踉跄走来——正是那北境商人。
他半边脸肿得老高,帽檐早不知丢到哪去了,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跳海未遂被捞上来的。
\"东家。\"领头的守卫踢了踢商人的腿弯,男人\"扑通\"跪在地砖上,额头撞出个青包。
守卫从他怀里摸出半封揉皱的信,封泥上印着枚海马纹——那是东海王室专用的私印。
沈璃接过信时,指腹蹭到未干的墨迹。
信里\"潮涌计划三日内启动\"几个字刺得她眼疼,前世沈家货船被劫前,她也见过类似的急报。
那时林晚卿举着染血的海图在刑场大笑,说\"沈小姐,你家的船早带着通敌证据沉进风暴角了\",而太子萧承璟站在高台上,袖中还攥着东海使臣送的珊瑚扳指。
\"封锁港口。\"她把信拍在案上,珊瑚坠子撞出清脆的响,\"所有进出船只留船牌,人员登记录指模。\"阿福捧着木匣跑进来时,她正用银剪挑亮烛芯,火光映得她眼尾的泪痣像要烧起来,\"告诉老周头,了望塔加三倍人手,连海鸥飞过都得数清翅膀。\"
商人突然抬头,嘴角渗着血:\"沈东家,您杀了我也没用!
他们...\"话没说完就被守卫捂住嘴拖了出去。
沈璃望着他挣扎的背影,想起前世地牢里那些被割了舌头的船工——原来有些秘密,连死都堵不住。
夜来得格外快。
审讯室的烛火晃了三晃,终于稳住。
商人被绑在檀木椅上,手腕勒出红痕,却直勾勾盯着沈璃腰间的珊瑚坠子:\"那是沈夫人的东西吧?
当年她塞给你的时候,可曾说过...凰族的秘密?\"
沈璃的指尖顿在茶盏上。
前世母亲咽气前,确实在她手心塞了块珊瑚,却只来得及说\"活下去\"。
她捏紧坠子,珊瑚棱角扎进掌心:\"你知道凰族?\"
商人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东海王室等这一天等了百年。
你们沈家守着凰族海图,占着南洋商路,他们早想...啊!\"
沈璃的茶盏砸在他脚边,瓷片划破他的靴面:\"说重点。\"
\"潮涌计划是劫船。\"商人喘着气,额角的汗滴在地上,\"他们买通了福顺号的大副,改了航线引到暗礁区,再让海盗伪装成...成东宫的人动手。
等船沉了,就把通敌的帽子扣给太子,到时候东宫乱,南洋商会群龙无首...\"
\"所以他们先借东宫的手除掉我,再借我的血吞掉商路。\"沈璃替他说完,声音冷得像冰锥,\"好算计。\"
商人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她月白裙角:\"您以为只有东宫?
林晚卿的现代话本、萧承璟的北境马场,哪样没东海的银子?
他们早把这潭水搅浑了,就等...\"
\"够了。\"沈璃转身拉开门,守卫立刻进来拖人。
她望着商人被拖走的方向,珊瑚坠子在掌心里烙出红印——前世沈家的灭门,哪里是林晚卿的嫉妒就能掀动的?
分明是几方势力的屠刀,早就在她头顶悬了十年。
\"去请谢先生的信鸽。\"她对阿福说,\"就说'潮涌已现,按乙策备船'。\"阿福应了声跑出去,靴底踩过满地瓷片,\"咔嗒\"响得人心慌。
第二日卯时三刻,商会后院的梧桐叶上还沾着露。
沈璃站在议事厅中央,面前摊开的海图被风卷起一角。
底下站着十二位旧部,有船主、账房、暗卫,连老船主都柱着拐杖来了,白胡子上沾着晨露。
\"今日宣布两件事。\"沈璃指尖敲在\"风暴角\"的位置,\"其一,三日后遣'福兴号'沿新航线出发,载满香料瓷器——都是假货。\"
底下响起抽气声。
老船主的拐杖\"咚\"地戳地:\"东家,这不是送羊入虎口?\"
\"其二。\"沈璃抬头时,眼里有星火在跳,\"我会带支十人小队,扮作打渔的,潜伏在福兴号三十里外的珊瑚礁群。
等海盗劫船时...\"她的手指猛地往下一按,按在海图上的\"潮涌\"二字,\"就收网。\"
人群静了片刻,暗卫头目阿七突然抱拳道:\"我带二十个兄弟跟您去!\"
\"不必。\"沈璃扯了扯嘴角,\"要引蛇出洞,就得让他们以为我在福兴号上。\"她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声音软了些,\"都记着,我沈璃要的不是同归于尽。
这局,要让他们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晨钟在远处敲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沈璃望着窗外渐亮的天,想起昨日审讯室里商人最后的话——\"您以为刚送走一个麻烦?\"她摩挲着珊瑚坠子,忽然笑了。
前世她被东宫和东海的刀割得遍体鳞伤,这一世,她偏要把这些刀捡起来,扎进他们最疼的地方。
三日后的清晨,福兴号的帆在晨雾里渐渐清晰。
沈璃站在码头上,看船工们往甲板搬\"货物\"——那些装香料的木箱里,其实塞满了浸过桐油的草绳,瓷器罐里装的是染了血的棉絮。
阿福捧着她的斗篷站在身后,欲言又止:\"东家,您真不...\"
\"送他们启航。\"沈璃打断他,迈步走向跳板。
甲板上的老船主冲她点头,船帆\"哗啦\"展开,带起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