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击船舷的声响比往日更急,沈璃立在甲板上,指尖还沾着信鸽腿上的血渍。
方才伙计跑来说月牙礁打起来时,她望着那片被火光染亮的海面,分明看见三艘波斯商船正用铁锚勾住大食的香料船,桅杆上的弯刀旗与星月旗缠作一团——这与她昨日在账本上批注的\"下月木料需求增三成\",倒应了个十足。
\"东家。\"
低唤声从身后传来,混着松木香与海雾的潮气。
谢无尘不知何时立在舱门口,玄色大氅被风卷起一角,露出腰间半枚玉珏的轮廓——那是前日从云姓商人沉船里捞出来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撞在船板上,发出细碎的响。
沈璃转身时,看见他掌心摊着半卷染了海水的密报,字迹被盐渍晕开,却仍能辨认出\"影阁\"二字。
她的眉梢微挑,袖中算盘珠在指尖转了半圈:\"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谢无尘将密报递过去,指节因握得太久泛着青白:\"影阁在各商团安插了细作,故意散播假坐标。
前日那艘撞毁的大食船,龙骨裂得蹊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还在冒黑烟的商队,\"船底嵌着影阁的银蝶标记。\"
沈璃的拇指摩挲过密报上\"取性命\"三字,喉间溢出一声冷笑。
前世沈家满门抄斩时,她在刑部大牢里也见过这样的银蝶——太子妃林晚卿的妆匣里,曾躺着个缀银蝶的珍珠步摇。
原来当年构陷沈家通敌的密信,也是这影阁的手笔。
\"他们当这海是东宫的棋盘,我偏要掀了这桌子。\"她将密报投入铜炉,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眼尾一点红痣忽明忽暗。
转身时已换了副温和模样,指尖点着海图上东瀛港口的位置,\"封锁这里的补给线,米粮、淡水、修补船帆的麻线——\"她抬眼看向谢无尘,\"你说影阁的人藏在那处?\"
谢无尘点头,目光落在她袖中露出的半本账册上。
那账册边角磨得发毛,却比任何兵书都让他心惊——上头记着各商团的货船数量、水手籍贯、甚至大食船主最宠爱的小妾爱吃什么蜜饯。\"是。\"他说,\"他们以为东瀛港口偏,咱们的眼线到不了。\"
\"所以要让他们以为,咱们的眼线到不了。\"沈璃抽出一支朱笔,在海图上画了个圈,\"派阿九带几个会说倭语的伙计,扮成卖漆器的商人。
影阁要的是凰族旧物......\"她忽然笑了,\"我这儿恰好有几样。\"
三日后的清晨,晨雾未散时,船头的了望手便喊起来:\"有船靠过来!
挂的是东瀛八重樱旗!\"
沈璃正坐在舱内核对新到的铁桦木清单,听见动静时连算盘都没合,只将袖中那支淬了迷药的银针往茶盘底下一压。
谢无尘掀帘进来时,她正往茶盏里添茶,青瓷杯底沉着半片凤凰花瓣——这是她特意让厨子用南洋曼陀罗花汁染的,味甜,后劲儿却能让人把藏了十年的秘密都吐出来。
\"东瀛使者\"上船时,身上带着股浓重的沉香味,显然是刻意熏过的。
他腰间挂着枚青铜令牌,纹路与沈璃前世见过的凰族图腾分毫不差——只是边沿磨损得太均匀,倒像是新仿的。
沈璃垂眸饮了口茶,听见对方用生涩的官话开口:\"沈东家,在下奉大君之命......\"
\"慢着。\"谢无尘突然出声,指尖点向对方腰间令牌,\"这凰族令牌,倒与我前日在沉船里寻到的残片像得很。\"他说着便要去摸,那使者慌忙后退半步,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
沈璃的目光扫过他发颤的指尖——这不是个惯走江湖的,倒像被临时推出来的。
茶盏递过去时,使者的喉结动了动。
沈璃注意到他盯着茶盏里的凤凰花瓣,眼神闪了闪——果然,影阁的人也听过凰族以花为引的传说。
她垂眸拨了拨算盘,珠子碰撞声里,听见对方的声音渐渐松了:\"其实...影阁的计划不是夺遗迹,是...\"他突然捂住嘴,可迷药已经顺着血脉漫到舌尖,\"七日后...凤狩...围剿商会总部...\"
舱外的海浪猛地撞在船身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在桌布上洇开个深色的圆。
谢无尘的手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泛白:\"东家,影阁这次是要倾巢而出。
咱们的人手都散在各港口,总部......\"
沈璃望着那枚被使者遗落的令牌,指尖轻轻敲了敲算盘。
前世她被太子妃的人推进枯井时,也听见这样的风声——他们说\"不过是个商女,掀不起风浪\"。
可如今她的船帆飘满整片海,她的账本记着各国商团的命脉,影阁要围猎的,从来不是什么猎物。
\"撤?\"她抬眼时,晨光正透过舱窗落在她后颈,那枚淡得像云的印记忽明忽暗,\"谢先生,你说这海上的风浪,是躲得过的么?\"
谢无尘望着她眼底翻涌的光,忽然想起前日在甲板上,她望着混乱的商队说\"这才是我要的海\"。
此刻他忽然懂了,那些商团的争斗,影阁的算计,全是她手里的棋子——而她要的,从来不是避开风暴,是站在风暴中心,看谁先被浪打翻。
\"不如将计就计。\"她的声音轻得像海风,却让谢无尘的脊背一凛。
舱外传来水手收锚的号子声,混着远处影阁细作还未察觉的、渐渐逼近的帆影。
谢无尘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他望着沈璃垂在茶盏边的手——那只总在算盘上拨弄的手此刻正虚虚搭在桌沿,指甲盖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淡粉,像极了前世那些在绣绷前穿针引线的商女。
可当她抬眼时,眼底的冷光却让他想起昨夜舱底那堆被烧得蜷曲的影阁密报。
\"谢先生怕我玩脱了?\"沈璃突然轻笑,茶盏在指尖转了半圈,杯底那片凤凰花瓣随着水流打着旋。
她望着对面脸色发白的东瀛使者——此刻对方正盯着她腕间那串珊瑚珠,喉结因迷药作用不住滚动,\"昨日你说影阁要借凤狩之名清剿商会,可凤狩本是凰族祭祀,他们连这由头都懒得改。\"她忽然将珊瑚珠往桌上一按,\"不如说说,影阁给你们的奖赏是黄金,还是凰族秘典?\"
使者的瞳孔骤缩,手指下意识去摸腰间令牌。
沈璃早算准了这一步,茶盏\"当啷\"一声磕在他手背,趁他吃痛缩手的瞬间,袖中那枚仿造的青铜牌已滑入令牌原处。
谢无尘适时端来醒酒汤,青瓷碗沿与桌面相碰的脆响里,真令牌已被他收进宽大衣袖。
\"沈东家说笑了......\"使者的声音发虚,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却没察觉腰间分量已变。
沈璃望着他额头沁出的细汗,想起前世在刑场见到的林晚卿——那女人也是这样,以为自己藏得严实,却不知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画好的圈里。
\"今夜月白风清,\"她起身时广袖扫过桌角,将半块桂花糕推到使者手边,\"不如留船用顿便饭?
我让人备了东瀛人爱喝的梅酒。\"
宴席设在后甲板,海风卷着烤鱿鱼的焦香掠过。
沈璃执壶斟酒时,故意将话题引向南海深处的珊瑚礁:\"听说那底下有座凰族祭坛,当年老船工说看见过凤凰形状的金光......\"她余光瞥见使者捏着酒盏的指节发白,\"不过都是些老辈人的胡话,影阁的人该不会真信了?\"
\"当、当然不信!\"使者呛了口酒,脖颈涨得通红,\"影阁要的是......\"他突然捂住嘴,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
沈璃与谢无尘对视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将梅酒坛往他手边推了推——坛底压着的曼陀罗花瓣正随着酒液晃动,将最后一丝清醒从他脑子里抽走。
宴席散时已近三更,使者被两个伙计扶着下船,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谢无尘望着他摇晃的背影,将真令牌递到沈璃面前:\"这牌子的纹路和沉船里的残片能合上,看来影阁确实摸到了凰族遗迹的线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海浪拍打船舷的声响,\"可您为何要换这东西?\"
沈璃将令牌对着月光,青铜表面的凤凰纹路在银辉下泛着冷光。
她从袖中摸出半块火漆——那是今早从波斯商队那里顺来的,\"影阁的船吃水线比咱们深三寸,\"她用指甲在令牌背面划出道细痕,\"方才我在使者酒里加了点香料,明日此时,这令牌会替咱们打开他们的火药库。\"
谢无尘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突然想起昨日沈璃在海图上画圈时的模样——那时她的指尖点在东瀛港口,像在拨弄算盘上的算珠,\"原来您早就算到他们会用凤狩当幌子。\"
\"不是算,是等。\"沈璃将令牌放回谢无尘掌心,\"影阁要清剿商会,总得先把刀亮出来。\"她转身走向舱房,月光在她后颈投下一片阴影,那枚淡得像云的印记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去告诉阿九,把咱们的船往东南再挪半里。\"
次日清晨的海雾比往日更浓。
当嘹望手的警钟响起时,沈璃正站在主桅下,望着二十里外影阁舰队的帆影像群黑鸦般压过来。
谢无尘攥着望远镜的手在发抖:\"他们带了十二艘快船,船舷挂着铁钩——是要登船劫货!\"
\"把第三舱的桐油搬上来。\"沈璃的声音稳得像锚,\"让水手把渔网浸满海水,等他们靠近就往下扔。\"她望着影阁舰队最前头那艘旗舰,看见船头立着个穿玄衣的人——正是昨夜那个\"东瀛使者\",此刻他腰间的仿造令牌在雾中闪着幽光。
当两船相距不过十丈时,沈璃摸出怀中的火折子。
她望着使者猛地扯下腰间令牌,对着旗舰方向比划,嘴角勾起冷笑。
下一刻,旗舰的甲板突然爆出刺目的火光——仿造令牌里的火药引被海水浸透后遇热自燃,顺着影阁事先埋在船底的火药线,\"轰\"地炸开了弹药舱。
\"他们的火药库在底舱!\"谢无尘的声音里带着狂喜,\"您怎么知道——\"
\"因为这令牌是影阁自己造的。\"沈璃望着爆炸掀起的水柱,前世沈家货船在长江口被炸毁的画面闪过脑海,\"他们总爱留后手,却忘了后手也能变成索命绳。\"
战斗结束时已近正午。
影阁的十二艘船只剩三艘冒着火光逃远,海面上漂浮着碎木板和染血的旗帜。
谢无尘踩着摇晃的跳板登上旗舰残骸,忽然在一堆焦黑的木板下发现只攥紧的手——手腕上系着条褪色的红绳,绳结里裹着半枚玉璜,纹路与凰族图腾如出一辙。
\"东家!\"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海风撕成碎片。
沈璃顺着他的手势望去,见他正半跪着,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从残骸里拖出来。
那男人的脸被火药熏得漆黑,却在看见沈璃的瞬间,突然瞪大眼睛:\"凰...凰女......\"
沈璃蹲下身,指尖按在他颈侧。
脉搏虽弱,却跳得极稳。
她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望着他手腕上的玉璜:\"你是谁?\"
\"凰...凰昭...\"男人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沈璃手背,\"影阁...抓我...逼问...遗迹...\"他的手指突然攥紧她的衣袖,\"太后...身边...绿梅...她才是...\"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
谢无尘的呼吸陡然一滞:\"绿梅?
那是太后宫里最不起眼的洒扫宫女,我上个月还见她提着铜壶去井边打水......\"
沈璃望着海平线上最后一丝火光,后颈的印记突然发烫。
她想起前世濒死时,有个穿青布裙的身影曾在牢门外闪过——那时她以为是幻觉,如今想来,那裙角的水痕,倒像极了常在井边走动的人。
\"把他绑紧些,\"她起身时,海风掀起披风一角,露出底下别着的淬毒银针,\"押回南洋。
有些秘密,得在陆地上才问得清楚。\"
海浪卷着碎木片撞在船舷上,发出空洞的响。
谢无尘望着沈璃走向舱房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抹月白身影比任何风暴都更让人心惊——她脚下踩着的,从来不是什么商路,是所有想将她踩进泥里的人,用骨头铺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