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门,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滑。
沈璃踩着谢无尘铺在暗门前的锦帕,袖中木匣硌得腕骨生疼——那是太后差宫娥送来的,匣底刻着沈家独有的云雷纹,显然是从抄家卷宗里寻回的旧物。
\"沈姑娘。\"谢无尘的声音裹着松木香从身后传来,他举着盏羊角灯,灯芯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城门校尉已被我用太子私调军粮的密报换了口风,这一路到码头,暗卫的眼线都清干净了。\"
沈璃回头看他。
月光落在他眉骨上,将那道去年替她挡刀留下的疤痕照得发白。
前世她总觉得太子近臣个个高不可攀,如今才知,有些人的赤子心,早被东宫的伪善磨成了碎渣。
\"谢公子。\"她摸了摸后颈泛凉的凰翼印记,\"你跟着我去南洋,可后悔?\"
谢无尘将灯往她身侧移了移,避开穿堂风:\"当年在东宫书阁,我替太子誊抄《商经》,他说'商人重利轻义'。\"他指腹擦过灯面凝结的水珠,\"后来我见你在灾年开粥棚,账本上写着'损银三千,救民八百'——那时我便想,该下地狱的,从来不是商人。\"
暗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守城兵丁的灯笼光漏进来,在谢无尘青衫上投下斑驳的影。
沈璃将木匣按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太后说\"若有变可回京\"时的温度。
可她知道,太后要的不过是个制衡东宫的棋子,而她沈璃,早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棋子了。
离京的商船在晨雾里起锚时,沈璃站在甲板上。
她望着逐渐模糊的城墙,后颈的印记突然发烫——那是凰族用来追踪的术法,可她早就在印记里埋了沈家三百口的血。
前世祭司说这印记是\"神赐的荣耀\",如今倒成了她反制的引信。
\"少夫人!\"船尾传来熟悉的唤声,沈璃转头,便见老账房周伯扶着船舷直喘气,身后跟着七个扛着木箱的伙计,\"您走后,南洋分号被太子妃的人砸了账本,可咱们的老客户都记着沈家'银货两讫,童叟无欺'的规矩,昨夜自发来码头守着!\"
沈璃眼眶一热,又生生压了回去。
她接过周伯递来的布包,里面是被撕成碎片又用浆糊粘好的旧账册,边角还留着焦痕——这是前世沈家被抄时,她藏在祠堂梁上的最后一本账。
\"从今日起,\"她将布包交给谢无尘,\"南洋商会改章程。\"海风掀起她的裙角,\"旧账册烧了,换新式的连环账:进货有凭,出货有据,每笔银子过三道手,每趟船记五本账。
周伯,你管银钱;谢公子,你管暗桩——从前是谁砸了咱们的场子,往后便让他们连本带利吐出来。\"
三个月后,南洋码头的晨雾里飘着新漆的木香。
沈璃站在商会新修的三层阁楼前,看着伙计们将刻着\"沈记\"的鎏金招牌挂正。
楼下的拍卖场里,波斯商人的宝石、大食的香料、扶桑的漆器码得整整齐齐,连从前只敢和太子妃做生意的胡商,都举着帖子挤在门口。
\"沈东家。\"账房小跑着上来,额角沾着金粉,\"三日后的秋拍,有位神秘客要送拍件宝贝,说是...凰族的东西。\"他压低声音,\"小的瞧着那盒子,和您后颈的印记纹路像得很。\"
秋拍那日,沈璃特意穿了件月白茧绸衫,将凰翼印记遮得严严实实。
拍卖场的檀木桌上,那方青金石匣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掀开时,内里躺着枚半枚玉珏,缺口处还留着新鲜的磕痕。
\"在下姓云,无宗无派。\"送拍的商人站在阴影里,声音像浸了水的古玉,\"这玉珏是家祖偶然所得,说是凰族秘宝。
沈东家见多识广,可识得?\"
沈璃的指尖在桌下掐进掌心。
她认得这玉珏——前世凰族祭司曾用完整的一对,锁过她的命魂。
如今半枚出现在这里,缺口处的痕迹...倒像是被人用蛮力劈开的。
\"云公子。\"她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眉眼,\"这物件贵重,不如拍前请我细看看?\"
云姓商人笑了笑,将玉珏推到她面前。
沈璃的指尖刚要触碰,便觉后颈一热——那枚被她埋了血仇的印记,此刻竟在发烫,像在回应什么。
\"沈东家可是怕了?\"商人的声音里带着试探,\"我听说凰族的印记...能引魂。\"
沈璃垂眸盯着玉珏上的纹路,突然笑了:\"云公子既来南洋做买卖,不如今晚到我船上喝杯茶?
有些旧事,我也正想找人说说。\"
拍卖场外的潮水漫过码头,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浪里。
沈璃望着商人转身时腰间晃动的玉佩——那纹路,和前世凰族影卫腰牌上的暗纹,分毫不差。
她摸了摸袖中沈家的木匣,又看了眼后颈在镜中泛着幽蓝的印记。
有些种子,该发芽了。
月上中天时,云姓商人踩着舷梯登船。
沈璃立在舱门前,看他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出幽青,与前世凰族影卫腰牌的暗纹重叠——这抹颜色她在刑场上见过,当时那影卫正举着染血的刀,说\"凰族的叛徒,该受魂火焚身\"。
\"沈东家好雅兴。\"商人抬袖行礼,目光扫过舱内案几上的青铜酒樽,\"深夜邀客,可是要共赏这南洋的潮声?\"
沈璃侧身为他引路,袖中铜牌硌着腕骨。
那是前日她从太后给的木匣里翻出的,刻着\"凰翼令\"三字,是前世祭司用来调遣影卫的信物。\"云公子送的玉珏,让我想起些旧年事。\"她落座时特意将后颈转向烛火,印记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当年我戴着这印记,被当成凰族圣女供在神坛,后来又被当成弃子推进油锅。\"
商人的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两下,茶盏里的波纹荡到边缘:\"沈小姐是说,凰族负了你?\"
\"不是负,是利用。\"沈璃端起酒樽,琥珀色的酒液映着她泛红的眼尾,\"他们要我用血脉引动灵脉,要我用命魂镇住遗迹,却在沈家被抄时,连半片符纸都不肯给。\"她突然将酒樽重重一放,溅出的酒珠打湿了商人的衣襟,\"云公子说玉珏是家祖所得——可凰族的秘宝,怎会流落在外?\"
商人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下意识摸向腰间玉佩。
沈璃看在眼里,将藏在袖中的铜牌往掌心按了按。
那铜牌她前日在药庐泡了七日,浸满了鹤顶红与蛊虫的混合毒,专门为凰族血脉定制——前世祭司说过,凰族的血是引,能解百毒,却也能被自己的血脉所蚀。
\"沈小姐既然明白被利用的滋味...\"商人突然倾身凑近,声音放得极轻,\"不如与在下合作?
凰族的势力还在,若你重掌凰翼,何愁报不了沈家之仇?\"
沈璃望着他眼底的热切,想起前世太子也是这样望着林晚卿,说\"我会护你周全\"。
她垂眸笑了笑,指腹摩挲着酒樽边缘:\"云公子可知,我昨夜烧了沈家最后一本旧账?\"不等对方回答,她突然将铜牌投入酒樽,\"那账本上记着我阿爹教我的道理:被人攥在手里的东西,迟早要变成勒死自己的绳。\"
酒液瞬间翻涌如沸,腾起的黑雾里散着腥甜。
商人猛地捂住喉咙,脖颈上浮现出与沈璃后颈相同的凰翼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你...你竟用凰族密令下毒!\"他踉跄着撞翻案几,茶盏碎在脚边,\"那图谱...在我船底暗格...\"
沈璃稳稳坐着,看他从怀中抖出半枚玉珏,与拍卖会上的那枚严丝合缝。\"早说不就好了?\"她捡起玉珏时,后颈的印记突然刺痛——不是追踪,是解脱。
前世祭司说这印记是血脉的枷锁,如今它终于随着商人的惨叫,褪成了淡青的纹路。
三日后,南洋商会的公告栏贴出告示:\"凰族遗迹坐标,价高者得。\"谢无尘站在她身后,看着波斯商队的使者捧着金盘冲进来,大食的船主举着宝石匣子挤破门槛,嘴角抽了抽:\"你这是要把整片海变成战场?\"
\"战场才好。\"沈璃翻着账本,墨迹未干的数字里,\"战损的船需要木料,破损的帆需要麻线,沉了的货需要打捞——这些,不都是咱们的生意?\"她抬手指向窗外,有艘大食商船正被海盗追击,\"你看,那艘船的龙骨裂了,过两日必然来买沈记的铁桦木。\"
谢无尘突然笑出声,松木香混着海风钻进她的衣袖:\"从前我以为你要的是让东宫跪在沈家坟前,如今才明白...你是要把他们的规则砸个粉碎。\"
年终夜的海风裹着爆竹声涌来。
沈璃立在甲板上,望着远处商队的灯火连成星河——那是波斯的宝船,大食的香料船,还有扶桑的漆器船,每艘船的桅杆上都飘着\"沈记\"的三角旗。
\"你还记得最初的目的吗?\"谢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醉意。
他手里端着酒盏,杯底沉着半枚玉珏,是那日从云姓商人处得来的。
沈璃望着自己映在海面的影子。
前世的她总穿着素色衫子,缩在绣楼里数丝线;如今的她穿着月白茧绸,袖中藏着账本与算盘,后颈的印记淡得像片云。\"最初我以为是复仇,后来以为是权力。\"她举起酒盏,与谢无尘的轻轻一碰,\"现在才知道,是自由——不用再被当成棋子,不用再被血脉捆住,不用再为了别人的野心活。\"
海浪突然掀起,打湿了她的裙角。
远处传来急促的号角声,是波斯商队与大食商船在航道上相撞了。
沈璃望着那片混乱的灯火,眼底浮起笑意——这才是她要的海,没有谁能永远做庄家,没有谁能永远握着重锤。
\"沈东家!\"船尾的伙计跑过来,手里举着染血的信鸽,\"南洋海域传来急报,各国商团为争遗迹坐标,在月牙礁打起来了!\"
沈璃接过信笺,看上面的血字晕开。
她将信笺递给谢无尘,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该给月牙礁的码头多备些木料了。\"
海风卷着她的话音散开,远处的灯火仍在明灭。
没有人注意到,那艘沉在海底的云姓商船暗格里,半本残破的图谱正随着水流起伏,上面的红笔圈注,不知何时多了几处新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