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喧闹声像沸水般涌进绣楼雕花窗棂时,林晚卿正盯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
金线绣球的绣线不知何时崩断,在她虎口勒出细血痕,混着冷汗渗进袖底,浸得月白裙裾洇出暗渍。
\"太子妃娘娘?\"贴身侍女小桃的声音带着颤音,\"李二姑娘还候着问绣球许的是哪家儿郎呢。\"
林晚卿猛地回神。
楼下李婉儿正捧着绣球,鹅黄裙角沾着刚才跪时蹭的青灰,发间珠钗歪了半支,偏生仰着头笑得灿烂,活像只刚啄到米粒的雀儿。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李尚书家的二姑娘要嫁贵人啦\",立刻引动一片嗡嗡议论,倒把原本该属于沈璃的羞辱,全扣到她林晚卿头上。
她望着楼下人群最前排的沈璃。
那女子垂着眼,指尖摩挲着腰间褪色的翡翠香囊,唇角竟似勾了丝笑意。
前世刑场上,沈璃被拖向法场时也是这副神情——血污糊了半张脸,眼睛却亮得瘆人,像淬了毒的刃。
林晚卿喉间发苦,前世她总当沈璃是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如今才惊觉那柿子里早裹了钢针。
\"自然是...\"林晚卿强扯出笑,声音却比晨露还轻,\"赵公子。\"
\"赵公子?\"李婉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可是西市卖炊饼的赵大?
前日我还见他蹲在街角啃冷馍,脸上长着铜钱大的痘子!\"
人群哄笑炸开。
林晚卿只觉耳底轰鸣——她原是让绣娘在绣球签筒里只放了沈璃和赵大的名字,偏生这绣球偏了方向。
她攥紧栏杆,指节泛白如骨:\"李姑娘既接了绣球,便该遵礼。\"
\"民女遵礼。\"李婉儿突然福身,珠钗上最后一颗珍珠\"啪\"地掉在青石板上,\"但民女阿爹说过,婚嫁大事需门当户对。
若太子妃执意要民女嫁卖炊饼的,不如现在就去兵部寻我阿爹理论?\"
林晚卿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木栏里。
她望着李婉儿扬起的下巴,突然想起这姑娘虽骄纵,却最是在意脸面——前世沈璃被迫嫁赵大时,李婉儿还跟着姐妹们在茶会上笑她\"商贾女到底上不得台面\"。
如今这绣球砸到她头上,倒成了刺向自己的刀。
\"今日吉时已过。\"萧承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常的疏离,\"改日再议。\"
林晚卿转身时险些栽倒。
太子负手立在廊下,玄色绣金蟒袍被风掀起一角,目光却落在沈璃身上,像在看什么有趣的戏文。
她喉间腥甜,却只能垂首应\"是\",袖中帕子早被攥成皱团。
月上柳梢时,林晚卿的密室里点着沉水香。
小桃跪在前头,额头几乎贴到青石板:\"娘娘,绣楼里的嬷嬷说,今日签筒是您亲自放的签子,可...可奴婢检查时,筒底有块磁铁。\"
\"磁铁?\"林晚卿捏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泼在缎面裙上,\"谁能近得签筒?\"
\"沈姑娘今日穿了件绣孔雀的月白衫。\"小桃声音更低,\"孔雀眼睛是两颗铜珠。\"
林晚卿猛地站起来,茶盏\"当啷\"摔碎。
前世沈璃最善女红,她素知那姑娘能在帕子上绣出会动的蝴蝶,却忘了她连绣工里的机关都能使——铜珠吸磁铁,签筒里的纸条自然会被带偏。
好个沈璃!
她原以为这女子只会躲在闺阁里绣花,如今倒把她的局拆得干干净净。
\"去查。\"林晚卿扯下鬓边东珠步摇,珠子砸在檀木桌上发出脆响,\"查沈家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查沈璃这三月都去过哪里。
还有...\"她顿了顿,眼底闪过冷光,\"让茶肆的说书先生明日开讲,就说有人嫉妒太子妃贤德,故意坏了招亲吉兆。\"
小桃应了声\"是\",退下时瞥见主子映在铜镜里的脸——妆容未卸,眼尾却青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沈璃是在第二日午后去的李府。
她着湖蓝缠枝莲裙,提着鎏金食盒,盒里是沈家新制的玫瑰茯苓膏,甜香混着雨后青草气,飘进李府雕花木廊时,正撞见李婉儿歪在美人靠上,捏着颗荔枝往嘴里送。
\"李姐姐。\"沈璃福身,食盒在石桌上发出轻响,\"昨日见姐姐接了绣球,妹妹欢喜得一夜没睡,特来贺喜。\"
李婉儿抬眼,见食盒上雕着\"沈记\"二字,嘴角撇了撇:\"贺什么喜?
太子妃要我嫁卖炊饼的,当我是叫花子么?\"
\"姐姐可听说过'塞翁失马'?\"沈璃揭开食盒,茯苓膏上缀着金箔,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昨日太子问'可是你安排的'时,眼睛可一直盯着姐姐呢。\"
李婉儿的手顿在半空。
昨日太子那一眼,她原当是巧合,此刻被沈璃点破,耳尖忽地发烫:\"你...你莫要胡说。\"
\"妹妹怎敢胡说?\"沈璃指尖划过食盒边缘,\"姐姐是兵部尚书嫡女,太子若要稳固军权,自然要寻个知根知底的。
那赵大算什么?
不过是太子妃用来立贞洁牌坊的棋子罢了。\"
李婉儿捏着荔枝的手松了,果肉\"啪\"地掉在裙摆上。
她望着沈璃含笑的眼,突然想起昨日太子看她时,目光确实比看太子妃时多了丝温度——许是太子早属意于她,偏生太子妃要搞什么招亲,这才闹得这般尴尬。
\"沈妹妹说得是。\"李婉儿坐直身子,荔枝核\"咔\"地捏碎在掌心,\"明日我便让阿爹在朝会上提提,总不能委屈了太子的心意。\"
沈璃垂眸掩住笑意。
她早打听过,李婉儿最是爱慕虚荣,偏生李尚书又急着和东宫联姻。
如今这把火,算是点着了。
她起身告辞时,瞥见李婉儿正把茯苓膏往丫鬟手里塞:\"这沈记的点心倒不错,改日让沈姑娘多送些来。\"
沈璃应了,转身时袖中翡翠香囊轻轻晃动。
囊里除了萧承璟通敌的密信,还有半块磁石——昨日绣楼里,正是这磁石吸住了签筒底的铁片,让绣球偏了方向。
夜风掀起车帘时,沈璃望着渐远的李府朱门,轻声道:\"林妃娘娘的流言,该传到兵部尚书耳朵里了。\"
三日后,沈璃在自家绣坊里绣并蒂莲。
针脚刚走了半朵,便听伙计来报:\"姑娘,西市茶肆里有人说,前日招亲是您使了妖法,坏太子妃的吉兆。\"
沈璃的针停在半空。
她望着绣绷上未完成的莲花,忽然笑出声来——林晚卿到底沉不住气了。
此时的东宫,林晚卿正捏着刚抄来的话本,上面赫然写着\"商女妨主\"四个大字。
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听见小桃来报:\"娘娘,兵部尚书求见,说要为二姑娘讨个公道。\"
林晚卿的指尖一颤,话本\"哗啦\"落在地上。
她望着满地纸页,突然想起沈璃昨日拜访李府时,裙角扫过的那片金箔——原来这局,从绣球落地时就开始了。
而此刻的李府里,李婉儿正对着铜镜描眉。
她望着镜中自己容光焕发的脸,把沈璃送的翡翠镯子往腕上推了推——明日早朝,阿爹定要替她讨个说法。
至于沈璃...不过是个帮忙递话的,等她成了太子妃,赏些金银便是。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宫城角楼,有个灰衣人正把一封信塞进密匣。
信上只写着:\"李二姑娘近日与沈家过从甚密,或有勾结。\"
月光漫过宫墙时,沈璃望着绣好的并蒂莲,将最后一针扎进花心。
血珠渗出来,在绢面上晕开,像朵开败的红梅。
\"林晚卿的流言,该变成刀了。\"她轻声说,\"而这把刀,终究要捅回她自己身上。\"
晨雾未散时,李府正厅的描金茶盏\"啪\"地碎在青砖上。
李婉儿攥着弹劾折子的手直抖,朱砂染的指甲几乎要戳进绢帛里:\"这算什么?
我不过与沈姑娘喝了回茶,怎就成了'勾结商贾乱东宫'?\"
李尚书抚着花白胡须,案上的《论语》被翻得卷了边:\"言官参你私交商女,意图通过沈家财势干预太子选妃——这帽子扣下来,你阿爹的乌纱帽都要跟着晃。\"
\"我去找沈姑娘!\"李婉儿抓起半幅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就往外冲,珠钗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
她昨日还当沈璃是递话的棋子,此刻却像抓住救命稻草——那姑娘最是聪明,定有法子解这困局。
沈府的竹帘被风掀起时,沈璃正对着妆匣理鬓边珠花。
铜镜里映出李婉儿跌撞进来的身影,裙角沾着晨露,发间珍珠散了两颗在地上。
她指尖顿了顿,才转身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色:\"李姐姐这是...\"
\"你看看!\"李婉儿将折子拍在檀木桌上,墨迹未干的\"勾结商贾\"四个字刺得人眼睛疼,\"他们说我与沈家过从甚密,定是有人故意构陷!\"
沈璃垂眸看折子,指尖轻轻划过\"沈记\"二字。
昨日她让账房往言官家里送了三车南珠,今日这折子便准准落在李府——倒像特意留了线索。
她抬眼时眼眶微红:\"妹妹不过是见姐姐欢喜茯苓膏,才多送了几次。
若因此累了姐姐...\"
\"不是你的错!\"李婉儿急得跺脚,\"定是太子妃!
前日招亲她让我嫁赵大,昨日又传我'妨主'的流言,如今连朝堂都参我!\"她突然抓住沈璃的手,腕上那只翡翠镯子硌得人生疼,\"沈妹妹,你说太子是不是属意我?
我这就去东宫问个清楚!\"
沈璃任由她攥着,掌心被翡翠磨得发疼。
她望着李婉儿发亮的眼睛,想起前世这姑娘在茶会上笑沈家女\"上不得台面\"时的尖刻——此刻这把火烧到她自己身上,倒成了最好的引信。\"姐姐若去,可要当心...\"她欲言又止,\"前日林娘娘让人查沈家,连我绣坊的绣娘都被问了半日。\"
李婉儿的指甲掐进沈璃手背。
她转身时裙角扫落妆匣,螺子黛滚在地上,染脏了沈璃月白裙裾。
沈璃望着她跌撞出去的背影,弯腰拾起螺子黛,在掌心碾出青黑粉末——这把火,总算是烧到东宫门口了。
东宫的偏殿里,林晚卿正对着妆镜贴花钿。
小桃捧着鎏金托盘跪在下首:\"娘娘,李二姑娘闯进来了,说要见太子。\"
\"让她进来。\"林晚卿的指尖停在额间,金箔花钿歪了半分。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泛青的眼尾,想起三日前茶肆的说书人拍着醒木:\"太子妃善妒,连尚书之女都容不下。\"此刻李婉儿撞门而入的声响,倒像应了那话本。
\"太子呢?\"李婉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前日招亲你让我嫁叫花子,今日又让人参我!
萧承璟呢?
他说要稳固军权,难道都是骗我的?\"
林晚卿放下螺子黛,笑得温柔:\"妹妹这是说什么胡话?
太子在御书房批折子呢。
倒是妹妹...\"她示意小桃呈上锦盒,\"前日在你院里搜出这匣子,沈姑娘送的翡翠镯子,还有半幅绣着'承璟'的帕子——莫不是妹妹想借商女的手,谋太子之位?\"
李婉儿的脸\"唰\"地惨白。
那帕子是她前日心血来潮绣的,原想找机会送给太子,却被林晚卿翻了个正着。
她踉跄后退,撞翻了案上的茶海:\"不是我!
是沈璃...是她教我...\"
\"够了。\"萧承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玄色蟒袍沾着御书房的墨香,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李婉儿脸上,\"兵部尚书之女,当街撒野成何体统?\"
李婉儿的眼泪\"啪嗒\"砸在青石板上。
她望着太子冷硬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昨日沈璃说的\"太子妃猜忌\"——原来最凉薄的,从来都是这东宫的主子。
\"禁足三月。\"萧承璟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风,\"没我的令,不许出李府大门。\"
林晚卿望着李婉儿被嬷嬷拖走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锦盒上的\"沈记\"印记。
小桃凑过来低语:\"娘娘,茶肆里新话本说'尚书之女蒙冤,太子妃手眼通天'...\"
\"烧了。\"林晚卿的声音像浸在冰里,\"去查查,是谁在背后推这些流言。\"
月上重檐时,沈璃的书房里点着豆油灯。
她翻开一本裹着蓝布的密册,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四月初三,太子近侍入鸿胪寺;五月十五,北境商队夹带西域玉牌...\"最底下压着半枚血玉簪,是前世她被折磨至死时,从萧承璟衣袍里扯下的。
\"林晚卿查沈家,倒查到李府去了。\"她指尖划过\"西域玉牌\"四个字,想起前世沈家被指\"通敌\"时,证据正是这样的玉牌——原来萧承璟才是那只幕后黑手。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地敲碎夜色。
沈璃合上密册,血玉簪在掌心硌出红痕。
她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轻声道:\"李婉儿的名声毁了,林晚卿的手伸得太长...该让百姓们看看,这东宫的'贤德',到底有多金贵。\"
此时的朱雀大街,最后一家茶肆正要打烊。
说书人收拾醒木时,听见两个老妇嘀咕:\"前日李二姑娘被禁足,听说太子妃搜出好多东西...\" \"可不是?
我家那口子在东宫当差,说太子妃最近总让人查商女,怕是...\"
更鼓声里,这些细碎的话像春草般钻出地面,顺着风往巷陌深处爬去。
而在东宫的雕花木窗后,林晚卿正捏着小桃刚抄来的话本,\"太子妃善妒\"四个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映得她眼底的阴鸷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