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空,厂长请你喝杯茶。”
通知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礼貌。
不是通过调度系统,不是用红色标记,也没有“谈话”两个字。只是一条简单的文字提醒,显示在我工位终端右上角的蓝色通知栏:
“请于15:00至行政楼五层茶室报到,厂领导希望与你交流本季度‘青年优秀工人行为数据轨迹’。”
措辞讲究、语气温和,甚至还用了“希望”两个字,仿佛这只是一场表扬与激励的小聚。
但我知道,那不是茶,是火。
**
这座厂,没什么人见过“厂长”。
我们这些底层工人连“副主管”都要隔着玻璃门讲半天流程,更别说那个坐在五楼深处、连姓什么都没人敢提的实际操盘者。
有人说他姓余,有人说姓尚,还有人说他是从晨丰集团“调过来的特殊顾问”,年纪五十开外,惯用心理学手法,管人不看事,看“轨迹”,看“倾向”,看谁“合逻辑”,谁“偏离系统”。
我曾偷偷问过阿妹:“你见过厂长吗?”
她摇了摇头。
她说:“谁见到他,基本上……要么高升,要么消失。”
**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我站在行政楼电梯口。
这里的空气比车间干净许多,走廊是蓝灰色瓷砖,墙上挂着“先进事迹榜”、领导勋章照,还有几盆假绿植,看上去苍翠却毫无生命气息。
电梯门开了,一名着白衬衫、眼镜反光的男人站在里面。
“你是净空?”
我点头。
“跟我来。”
我一路跟着他走进五层深处。
走廊安静得连呼吸都能听清。茶室的门很重,推开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
**
屋里很亮,阳光从百叶窗射进来,洒在桌上那盏还未启封的紫砂壶旁。
厂长坐在主位,西装笔挺,脸色冷静。他的目光像是系统扫描仪,从我脚面扫到眉心,又从我的眼神穿回我背后的影子。
“坐。”他说。
我坐下,不卑不亢。
他亲自给我倒茶,动作熟练得像个老中医在给病人把脉。
“你叫净空。”
“是。”
“这名字……挺出世的。”他抿了口茶,继续说,“但我看你,最近很‘入世’。”
我不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
“想必不是因为我喝茶喝得好。”
他笑了。
笑容带着压迫感,像是在问一只猫是否愿意听命于狗。
**
“系统里你的行为轨迹,我都看了。”他说。
“你本来很合格,任务完成度高,调度响应及时,还帮处理过一次故障锁死事故。”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但从刘乾那件事之后,你的行为开始‘偏离平均’。”
我眯起眼,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拿出一份折叠文件袋,从里面抽出几张打印件。
我认得那是我写在调度日志上的“处理备注”。
上面写着:
“建议保留编号者影印备份。”
还有一条:
“不建议彻底注销工号d-J001,数据行为可供比对用。”
他举起这两张纸,轻轻摆在我面前:“你知道吗?系统会自动记录每一个人是否‘多嘴’。”
我冷笑:“这是‘多嘴’?”
“这叫——干预。”
他把“干预”两个字说得极慢,仿佛在咀嚼一根骨头。
**
“净空,”他忽然放下茶杯,语气变了,像是换了个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系统不是用来追责的,是用来‘维稳’的。”
“什么叫维稳?”
“就是别让下面的人,知道太多。”
他靠近几分,“编号者名单,那是你写的吧?”
我眉头一跳。
他盯着我,“你藏了一份在废料仓,对吧?还有一份,寄出去了。”
我没说话。
他说:“系统扫描到你在生活区打印区操作异常,有纸张重量差异。”
“也就是说,你已经被盯了。”
“从你把第一条‘建议保留编号’写进日志那刻起。”
**
他往后一靠,声音低了:
“你知道吗,这世界最不值钱的,就是记忆。”
“人死了,只要没人提,就等于没活过。”
“而你,非要提。”
“你就不怕,下一个‘编号者’,就是你?”
我笑了。
我缓缓举起头,对着他:
“厂长,我早就不是合格编号了。”
“我是人。”
“你说我偏离轨迹?”
“那是系统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
厂长没再笑了。
他收起那几张纸,把它们折成一叠,放回文件袋中。
站起身,对我说:“回去吧。”
我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背对着我,补了一句:
“别太聪明。系统喜欢稳定,不喜欢觉醒。”
**
出门时,走廊依旧安静。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系统眼中的“安全人”。
我是——可控边缘者。
离“被清除”,只差一条“激进行为触发”记录。
**
我走下楼梯,步伐平稳。
心里却已经开始准备下一份东西——
实名举报信。
不是建议。
不是提醒。
是——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