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灯下坐了整整一夜。
一支笔,一本破旧的工作手册,一张张泛黄的草纸,全都摊在床上。我像一台旧打印机,手写着属于42个“活着的编号者”的名单。
不使用电子文档。
不是存入系统。
我只敢用纸和笔。
因为我知道,这份名单一旦触网,一旦“上载”,就会立刻被系统扫除成“疑似虚假指令”、“数据干扰痕迹”或者干脆打上“逻辑错误”。
我不相信网络。
我现在只相信纸——能被藏、被烧、被贴在厕所墙砖背后,也能被一个不小心掉队的工人,在一个偶然的夜班看见。
**
我从刘乾的编号开始,逐一比对过去收集的残档、故障码、打卡数据残片、巡检计划与被注销档案。
一条一条拼,一笔一笔写。
每一个编号旁,我都尽可能写上他曾留下的痕迹——
他在哪个工段出事
最后出现在哪一班哪一个角落
他曾跟我说过哪句话
他的呼息是否在毒气中慢慢削弱
他有没有和我一样,活着的时候也试图留下点什么
这不只是名单。
是墓志铭。
是没有坟的碑。
是系统想抹掉的“人名碎片”。
**
我最终写出42个编号。
42个“已失人身,但尚存编号”的工人。
有些名字我记得,有些我不曾见过,但我从他们的数据残影里,感受过他们存在时的体温、汗水、怒气和绝望。
我把这份名单分成三份:
第一份——藏进生活区食堂旧报纸堆底层,卷成柱子,夹进“先进员工周报”最后一版广告页中。
第二份——寄给林瑶,用那个她给我留的应急通讯口令,通过转投投递的方式邮出,在封口处写上:“若我失联,请替我保留这张纸。”
第三份——我藏在五号废料处理仓库的通风口下,那块锈烂的铝盖下有一个小小的夹层,我用工业胶带把名单折叠封好贴在最里面。
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有人会看见。
哪怕看见了也不能救我。
哪怕只是看见一眼。
我也甘心。
因为我至少试图,替他们重写一次存在。
**
名单前页,我写了一段话。
不是给系统看的,是给后来人看的。
“此册为编号对照名册,共记录编号者42人,部分已亡、部分失踪、部分藏匿、部分伪装。编号尚存,人已未在。”
“我们不是编号。我们是人。”
“系统可能模拟人的行为,但模拟不了人的苦、怒、渴望与爱。”
“若你读到此册,请记住——我们不是‘离职’。我们,是被处理、被消音、被取消命名的‘编号人’。”
“编号不能救我们。但有人记得我们,那就说明,我们活过。”
**
写完名单,我整个人瘫坐在床上。
脑子空空。
手指还在发抖。
窗外风吹进来,带着远方某台废料压机运作的震颤声。
那声音像是在呻吟——
像是那些人,在坍塌前最后一次呼吸。
**
第二天,系统向我推送一条新的内审任务:
“协助资料中心清理‘异常编号记录’,优化档案系统路径。”
我看到这条命令时,忍不住冷笑。
它终于开始察觉我的动作了。
它想让我,亲手删掉我昨晚一夜未眠写下的东西。
它以为——让我手握“权力”,我就会变成它的一颗齿轮。
它忘了,我曾把人当作经文抄写。
不是数据,是名字。
不是编号,是生命。
**
我打开任务页,在那条“清理异常编号”的列表最下方,新增一条备注:
【处理备注】:编号者列表共计42人,建议保留一份影印备份,供后期异常行为逻辑溯源。
我在系统里留下一条“建议”。
我知道它不会采纳。
但这句话,会在内部审核记录中短暂停留24小时。
也许,某个审阅员会扫到。
也许不会。
但我做了。
我让“编号者”出现在了系统的主页面一次。
哪怕一分钟。
哪怕只是短短一个记录点。
我也做到了——他们回来过。
**
我给自己起了一个编号:Nx-002。
不是系统分配的,是我给自己写的。
Nx——Not exist,不存在者。
002——我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刘乾。
我写上这个编号,贴在我的编号册最后一页。
不是给别人看。
是为了提醒自己:
别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