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佩德利亚从来不是什么浪漫的事物。
钢铁都市上空的雨滴裹挟着煤灰与蒸汽,落在金属屋顶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景川站在锻刀店“彼岸”的门口,望着街道上匆匆躲避酸性雨水的人群。他的店铺在这条满是齿轮与管道的机械街上显得格格不入——木质的门楣,纸糊的灯笼,还有门口那块用古体字书写的招牌。
“彼岸”——这家锻刀店的名字用朴素的木牌挂在门口,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佩德利亚的居民更偏爱枪械,或是装有多功能机械义肢。谁会需要一把手工锻造的刀呢?景川知道答案:那些见不得光的人。
“老板,最后一把刀也修好了。”学徒小杰将擦拭干净的短刀放入锦盒,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十七岁的少年是景川三年前在垃圾堆旁捡到的,如今已能熟练地帮他打理店铺。
景川点点头,接过锦盒检查刀刃。即使在这座崇尚蒸汽机械的城市,仍有一些怀旧之人钟情于冷兵器。这大概就是“彼岸”能存活这么多年的原因。
“今天早点回去吧,雨大了。”景川的声音低沉温和,与这座城市的机械轰鸣形成鲜明对比。
小杰披上油布雨衣,犹豫了一下:“老板,您真的不考虑装个蒸汽供暖吗?冬天又要来了……”
“不需要。”景川微笑,眼角浮现几道细纹,“炭火就够了。”
待学徒离开,景川关上店门,将“营业中”的牌子翻转。店内的温度随着炭火盆的燃烧逐渐升高,墙上悬挂的数十把刀具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芒。他从柜台下取出一瓶烈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酒液滑过喉咙的灼热感让他想起灵韵城特有的云雾茶。十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那茶的味道,却永远记得师父苏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如何在锻造台上舞动。
门铃突然响起。
景川的手顿在半空。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不该有客人。
“抱歉,我们已经——”他转身,话语戛然而止。
门口站着一位女子。她收起黑色蕾丝雨伞,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木地板上。暗红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间,与黑色皮质风衣形成鲜明对比。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紫罗兰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店内如同两团幽火。
“打烊了?真遗憾。”女子的声音带着某种慵懒的韵律,像是刻意放慢的琴弦振动,“我走了很远的路呢。”
景川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地扫视这位不速之客。她身上的香水味掩盖了佩德利亚特有的机油气息。
“需要修刀?”他问
女子轻笑,指尖划过展示柜的玻璃:“我想订制一把。听说这里的老板……手艺非凡。”
“普通刀具三天可取,特殊材质需要一周。”景川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您想要什么样式?”
“嗯……让我想想。”她歪着头,这个动作本应显得天真,却因她眼中的锐利而变得危险,“不如先看看你的作品?”
景川领她来到店铺后方的展示区。这里陈列着他最得意的作品——融合了蒸汽机械原理的传统刀具。一把刀刃上刻有精密散热纹路的武士刀,一把刀柄内置压缩蒸汽装置的短匕……
“有趣。”女子拿起一把折叠刀,轻轻一甩,刀刃弹出时发出悦耳的金属鸣响,“传统工艺与现代科技的完美结合……就像你一样,秦岚。”
空气骤然凝固。
景川——或者说秦岚——的瞳孔微微收缩,但面上表情未变:“您认错人了。我叫景川。”
“是吗?”女子将折叠刀放回原处,紫罗兰色的眼睛直视他,“灵韵城朱雀区最年轻的天工,苏哲大师的关门弟子……秦岚。多年前参与了青云区内战并盗取了神龛之血,最后出现在青云区的蒸汽飞艇港口。”她向前一步,皮革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秦岚的手指突然痉挛般抽搐了一下。
记忆如利刃劈开脑海——
浅蓝色头发的少女倒在他怀里,鲜血从她胸口汩汩涌出,浸透了他的锻造师围裙。她的嘴唇蠕动着,却只吐出粉红色的血沫。远处传来炮火的轰鸣,硝烟中飘着烧焦的曼珠沙华花瓣。
“不……”秦岚无意识地呢喃,瞳孔剧烈收缩。
画面跳转。峡谷深处,两道身影在漫天飞舞的机械残骸间交错。其中一人手持燃烧着青色火焰的长剑,另一人周身缠绕着血雾——那血雾竟是从峡谷地面无数尸体中升腾而起的。冲击波震得岩壁崩裂,而躲在岩石后的自己,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秦岚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冷汗。
最后是地狱般的景象。他站在一片血红色的曼珠沙华花海中,手中长剑滴落的血珠在花瓣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痕迹。最恐怖的是——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血丝在蠕动。
“哈哈哈……”记忆中的自己仰天大笑,那笑声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你究竟是谁?”现实中的秦岚猛地抬头,黑色眼眸深处泛起不正常的血丝。他的右手已经按在柜台暗格上,那里藏着一把手枪,秦岚将他放在这以备不时之需。
维罗妮卡的红唇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她突然伸手抚向秦岚的脸颊,指尖在即将触碰时停住,一道细如发丝的银色丝线从她袖口垂落,轻轻扫过秦岚的皮肤。
“多漂亮的自愈痕迹啊。”她叹息般低语,“那些血丝......是神龛之血在修复你的身体吧?”
秦岚猛地后撤,后背撞上刀具架,几把短刀叮当落地。他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丝线,而是一条微型机械蛇,此刻正对着他吐出信子般的传感器。
“青云内战死了三十七位天工候选人,神龛之血不翼而飞。”维罗妮卡收回机械蛇,它缠绕在她手腕上化作华丽的手镯,“但没人想到,居然是苏哲最疼爱的弟子偷喝了圣血……”
见秦岚依旧沉默,维罗妮卡轻轻叹息,指尖抚过柜台上一把未开刃的短刀。刀刃映出她紫罗兰色的眼睛,深邃如渊。
“神龛之血取自上一任元帅。”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童话,“他拥有着不死的异能——真是讽刺啊,一个不死之人,最后却自愿赴死。”
秦岚的指节微微泛白。
“他在死前,将自己的异能存于血液中。”维罗妮卡继续道,手指沿着刀脊缓缓滑下,“只要饮下,便能继承他的力量。这本该是留给下一任元帅的……”她抬眼,目光如针,“却被一个叛逃的小天工偷走了。”
炭火盆里爆出一簇火星,映得秦岚半边脸猩红。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想要什么?”
维罗妮卡忽然笑了。她绕过柜台,皮革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秦岚紧绷的神经上。
“跟我回白玉城。”她停在秦岚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铁锈与炭火的气息,“那里有最好的工作室,最稀有的材料……”她的手指虚划过秦岚的胸口,“你可以安心锻造武器,不必再躲藏。”
秦岚没有后退。他直视着维罗妮卡的眼睛:“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太遗憾了。”维罗妮卡的笑容丝毫未变,但店内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角落里的一把长刀突然覆上薄霜,发出细微的龟裂声。“我会很伤心……”她歪了歪头,“伤心得可能不小心向某些人透露‘彼岸’锻刀店老板的真实身份。”
窗外的雨声变得急促,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玻璃。秦岚的视线越过维罗妮卡的肩膀,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幅画——灵韵城的六座浮空岛,朱雀区在右侧,被云雾半掩。师父苏哲是否也曾站在锻造坊里,这样望着远方?
就在沉默即将凝固成冰时,维罗妮卡忽然凑近,红唇几乎贴上秦岚的耳廓:“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求死亡。”她的气息带着某种甜腻的香气,“而我……正好有办法,毕竟。我很想见识一下不死之人的死亡。”
秦岚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他最深处的秘密。五年来,他试过二十七种方法——用自己锻造的最锋利的刀割喉,跳进佩德利亚的熔炉,甚至喝下用曼珠沙华提炼的剧毒……每一次,神龛之血都会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只留下逐渐恢复的伤痕和更深重的绝望。
“你做不到。”秦岚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嘲,“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秦岚的目光落在维罗妮卡的脸上。她的红唇微微上扬,紫罗兰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蛊惑的光泽。那一刻,他仿佛看见无数种可能性在眼前展开——死亡,解脱,或是另一种更复杂的命运。
“我答应你……”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得几乎融进雨声里。
维罗妮卡的笑容更深了,她轻轻拍了拍手:“很好,那么就请带我去见识一下你过去为元帅锻造的武器吧。”
秦岚沉默地转身,走向柜台后方那个看似普通的酒柜。他伸手握住一瓶陈年烈酒,轻轻转动——酒柜发出细微的机械声响,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狭窄楼梯。潮湿的金属气味混合着某种古老的血锈味从黑暗中涌出。
维罗妮卡挑了挑眉:“真是令人惊喜的设计。”
秦岚没有回应,只是点燃一盏提灯,率先走下楼梯。维罗妮卡跟在他身后,高跟鞋踩在铁制阶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地下密室比想象中宽敞。天花板上垂着几盏摇晃的瓦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最引人注目的是插满四周墙壁的断剑——数十把残破的兵器以放射状排列,剑身上布满裂痕,有的甚至只剩半截,却依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
而在密室正中央的石台上,静静躺着一把黑金长剑。
剑身通体漆黑,却在边缘镀着一层暗金色的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在光线下缓缓流动。剑柄缠绕着某种深红色的皮革,仔细看去,那皮革表面竟有细微的鳞片纹路。整把剑没有多余的装饰,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夜陨’……”维罗妮卡轻声感叹,紫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惊叹,“《天工造物》中的一把黑金之剑。没想到它真的被复刻出来了。”
秦岚站在石台旁,目光复杂地看着这把剑。他的指尖无意识地颤抖着,仿佛能感受到剑身中沉睡的狂暴力量。
维罗妮卡忽然笑了:“比起没有机会交给元帅,不如由你来使用它吧。”
秦岚猛地抬头。不等他回应,维罗妮卡已经转身朝楼梯方向唤道:“卢修斯。”
脚步声从上方传来。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缓步走下楼梯——他穿着剪裁完美的灰色西装,深蓝色外套上别着一枚银色荆棘徽章。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冷静而锐利,右手小指从根部消失,留下一个光滑的疤痕。此刻,他的左手上正提着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件做工精良的深蓝色西装。
“为您效劳,女士。”卢修斯的声音如同他的着装一般一丝不苟。他将衣架递给维罗妮卡,目光却始终锁定在秦岚身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这就是那位‘饮血者’?”
维罗妮卡接过西装,手指轻抚过面料:“量身定做的,应该很合身。”她将西装转向秦岚,“试试看?毕竟……”她的目光扫过秦岚沾满炭灰的旧衬衫,“去见死神,总要穿得体面些。”
秦岚没有立即接过衣服。他的视线在卢修斯缺失的小指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那把黑金长剑。
“为什么是我?”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们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维罗妮卡将西装挂在旁边的武器架上,走向黑金长剑。她的指尖在距离剑身一寸处停住,紫眸中倒映着流动的暗金纹路:“这把剑,将你视为了同类。”
密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秦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仿佛在与那把剑共鸣。
“穿上吧。”维罗妮卡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像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然后拿起属于你的剑。”她的红唇轻启,吐出那个诱人的词,“死亡。”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