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顺着瓦当镇吴记铁铺的屋檐往下淌,“嘀嗒、嘀嗒”。
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湿痕。
在昏暗中像墨汁洇染的墨迹。
屋内烛火昏黄,灯芯跳跃着,摇曳的光影映着墙角堆叠的铁器。
铁锅、铁铲、短剑错落摆放,泛着冷硬而沉郁的光。
将整个铺子衬得愈发静谧。
大锤侧耳听着里屋的动静,耳朵几乎贴在门板上,眉头微微蹙着。
待媳妇陈小小的呼吸渐渐均匀绵长,确认她已睡熟。
才如做贼般弓着腰,蹑手蹑脚地拎起桌案下的酒葫芦。
又伸手拽了拽身旁收拾铁具的二锤。
他压低声音,气音裹着急切:“走,跟爹外头说说话。”
二锤愣了愣,手里的铁钳“当啷”磕在铁砧上,他慌忙捂住钳口。
见老爹眼神神秘,便放下手中的铁钳。
踮着脚尖跟着他溜到外屋的打铁炉旁。
炉灰尚有余温,透过粗布鞋底传来淡淡的暖意,熨帖着筋骨。
大锤往地上一坐,双腿随意岔开,后背靠着冰冷的炉壁。
“咕咚”一大口烈酒下肚,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呛得他猛咳两声。
却舒服地喟叹一声,抹了把嘴。
眼神里瞬间翻涌着惊叹与凝重,瞳孔微微收缩。
那工兵铲的模样,此刻正清晰地在他脑海里盘旋。
“儿子,你说那胡公子……怕是不简单啊!”
他刻意压着嗓门,指尖在空中比划着工兵铲的模样。
指尖划过空气,带着几分惊叹的弧度。
“那把工兵铲你也见了,削铁如泥都是小事。”
“还能伸缩折叠,连铲头都藏着玄机,简直是神乎其神!”
他越说越激动,手掌猛地拍在大腿上,又赶紧捂住。
生怕动静太大吵醒里屋的人。
“老子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堂堂锻造宗师。”
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奇珍异宝。
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神器!”
语气里既有同行对顶尖技艺的折服。
又藏着几分对未知的警惕,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疙瘩。
眉心挤出深深的川字纹。
二锤盘腿坐在对面的木墩上,手里把玩着一块刚锻好的铁锭。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稍稍平复了心绪。
铁锭在掌心转了个圈。
闻言连连点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像淬了火的火星子,灼灼发亮。
“老爹,确实邪门!”
“那铲子看着不起眼,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耍起来却威风得很。”
“比咱们打的短剑还趁手。”
话锋一转,他胸膛微微挺起,脖颈绷得笔直。
眼里燃起几分热切,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憧憬。
尾音都透着雀跃:“不过这几日跟着胡公子见识了这些神兵利器。”
“我越发觉得,我天生就该是个剑客!你看我那套家传的剑法,练得也不差啊。”
“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这铁匠铺敲敲打打,把日子过成铁砧上的铁块吧?”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比了个挥剑的动作。
手腕翻转间,带着几分青涩的利落。
心里头早就跟揣了团火似的——每日里抡大锤、烧红铁。
听惯了铁器碰撞的叮当声,看腻了炉火烧红的夜空。
他总觉得这四方铁匠铺,困不住自己的手脚。
胡公子的工兵铲,就像一道惊雷劈进他心里。
让他瞧见了铺门之外的天地:那是江湖,是快意恩仇。
是仗剑走天涯的潇洒,是能让家传剑法派上用场的地方。
哪里是守着铁砧子能比的?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夜里格外响亮,像铁器碰撞的脆响,震得烛火都晃了晃。
大锤抬手就给了二锤后脑勺一巴掌,力道不轻不重。
却带着十足的恨铁不成钢:“放屁!”
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嘴。
脸颊憋得通红。
飞快瞥了眼里屋的方向,见没动静,才咬牙低声道。
唾沫星子都喷到二锤脸上。
“记住!我们墨家上代墨子断了传承,如今就剩下你我父子单代相传!”
“锻造之术、机关秘术,哪一样不是惊天动地的本事?什么狗屁剑客。”
“浪迹江湖风餐露宿,刀尖上舔血,有什么好?”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微微起伏。
握着酒葫芦的手都紧了紧,指节泛白。
墨家的传承,是他这辈子最看重的东西,容不得半点轻慢。
二锤捂着后脑勺,疼得皱了皱眉,龇着牙倒吸一口凉气。
却不敢反驳,只是一脸委屈地瘪了瘪嘴。
嘴角耷拉着,像霜打的茄子,嘟囔着:“那好吧……”
心里头那团火却没灭,反倒烧得更旺了些。
他知道老爹说得有理,墨家的手艺是祖传的根。
可少年人的心,哪能轻易被“传承”二字捆住?
他偷偷瞟了眼墙角挂着的那把家传短剑。
剑穗在烛火下轻轻摇晃,晃得他心尖发痒——那剑,可不是用来挂着看的。
话音未落,他又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困惑。
眉头拧成了小疙瘩:“不过胡公子说的什么青云寨。”
“听着不就是个土匪窝吗?咱们明天真要去探他的底?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嘴上说着担心,心里却隐隐有些期待。
危险?江湖哪能没有危险?可越是有危险,才越有意思啊!
要是能跟着胡公子闯一闯青云寨,哪怕只是开开眼界。
也比在铁匠铺里敲一辈子铁强。
大锤灌下一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粗布衣裳。
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如同淬火后的刀刃,透着慑人的寒光:“不管是土匪窝还是龙潭虎穴,都得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二锤的耳朵。
气音带着冷意:“那胡公子来历不明。”
“手里又握着那样的神器,还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来咱们瓦当镇。”
指不定憋着什么心思。
“墨家传人不能糊涂,得弄清楚他的底细。”
免得惹祸上身,连咱们这铁匠铺都保不住!”
话音刚落,“咻”的一声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个黑漆漆的平底锅突然从里屋飞了出来。
锅沿带着风声,不偏不倚砸在大锤脸上。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酒葫芦“哐当”掉在地上,烈酒洒了一地。
散发出浓郁的酒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好你个老东西!”陈小小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却中气十足,如同炸雷般在屋里响起。
“大半夜不睡觉,带着儿子喝酒扯犊子,还想去闯什么青云寨?活腻歪了是不是!”
只见陈小小叉着腰站在里屋门口,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
像炸开的鸟窝,眼角还带着睡意,挂着浅浅的眼屎。
眼神却凶得像只护崽的母老虎。
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脚下的绣花鞋还趿拉着一只。
另一只不知飞哪儿去了。
大锤捂着鼻子,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鼻梁酸得发麻,却不敢还手,只能连连讨饶。
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媳妇我错了!我就是说说而已,哪真敢去啊!”
陈小小哪里肯饶,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拧了拧。
力道大得让大锤直抽气。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拳头落在背上“砰砰”作响。
像小锤砸铁砧的动静。
嘴里还不停念叨:“让你不省心!让你大半夜折腾!”
还想教坏儿子去闯祸,我看你是皮痒了!”
二锤见状,赶紧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兔子。
趁机溜回自己的小房间,还不忘轻轻带上房门。
门板“吱呀”一声轻响,他贴着门板,心还怦怦直跳。
隔着薄薄的门板,老爹的哀嚎声、老妈的怒骂声依旧清晰可闻。
他忍不住偷偷咧嘴笑了笑,揉了揉自己刚才被打的后脑勺。
指尖触到微微发烫的皮肤,心里却暗自盘算着。
青云寨……有胡公子那样的人物,还有那样的神兵利器。
说不定真能遇上些有意思的事呢。
说不定,还能学到几招真正的本事,总比守着铁匠铺一辈子强。
他摸出枕头下藏着的那本破旧剑谱,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
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等去了青云寨,一定要好好看看胡公子的本事。
说不定,还能求他指点几招剑法。
至于老爹的叮嘱……先记着,等闯出名堂来,再回来跟他解释!
他想着,眼里又泛起了光,像暗夜里燃起的火苗,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