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内烛影摇曳,吴夫人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蹙眉道:“老爷,阿韫那丫头出嫁,咱们府上还要备嫁妆么?阿瑶和芷兰又该按什么例准备?三个孩子,两个许了王爷,一个要进东宫,这嫁妆规格可要仔细斟酌。”
相爷抚着胡须沉吟良久,窗外的月色透过竹帘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眼下朝局未明,”他声音压得低沉,“原给阿瑶备了八十八抬,可她如今许的是宣王。宣王一直以来不得圣眷我们稍减一些,排场不宜太过,便减至六十六抬。芷兰嫁与太子为良娣,三十三抬已是体面。至于阿韫...”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叩了三下,“给十五抬罢。”
吴夫人倏然睁大了眼:“无缘无故的,为何要给她这许多?不过是个认来的...”
相爷抬手止住她的话,叹道:“夫人糊涂!她既在皇上跟前过了明路,名义上便是相府的小姐,若一抬不给,岂不让人笑话?所幸只是瑞王侧妃,十五抬既全了礼数,又不至太过扎眼。”
“相爷说得在理。”老妇人若有所思地捻着佛珠,“目前不要在乎眼前这点利益。何况女确非池中之物,结个善缘总比结怨强。原本我老婆子还想给二十抬,可转念一想,三个孙女同嫁天家,树大招风啊...”
相爷颔首,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母亲说得是,正是这个理。这十五抬里,明面上摆几件像样的头面,暗地里多塞些诗书字画——既要让皇上看见相府的体面,也得让瑞王明白咱们的分寸。”
他转向吴夫人时,盏底与紫檀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便依此例操办。既然木已成舟,待阿韫维持往日分寸即可。
他指尖掠过账簿上墨迹未干的嫁妆数目,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横竖不过半年的光景,何必在此时横生枝节。吩咐底下人,一应吃穿用度仍按小姐份例,万万不可叫人拿了错处。
窗外夜风拂过竹丛,沙沙声响中夹杂着他若有似无的叹息:这世间机缘...谁又能说得准呢。
夜风穿过回廊,吹得烛火轻轻摇曳,将三人低语的声音渐渐揉碎在沉沉的夜色里。
吴夫人,原不是那小家子气的性子,只是想到爱女阿瑶从太子妃跌至宣王妃,连带着嫁妆也要削减,心里便揪着疼。更别说还要给那半路认来的孤女备嫁,银钱流水似的从账册划出去,怎能不叫人怄气。
但听得老爷与老夫人一番剖析,胸中那点不甘倒也渐渐散了。横竖走的都是公中账目,既不必动她私库,又得了相爷与老夫人首肯,何苦来做这个恶人?她执起账册重新核算时,眉眼已舒展开来——到底掌家多年,最明白顺势而为的道理。
指尖掠过阿韫那份嫁妆单子,忽然添了一笔:将新得的江南软烟罗裁两匹添进去。横竖要做这个顺水人情,不妨做得更漂亮些。
吴夫人从寿安堂出来,步履匆匆直奔花芷苑。她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瑶儿心里始终装着太子,这些年为了能配得上储君正妃之位,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如今一朝许给宣王,只怕她钻了牛角尖,若做出什么糊涂事,整个相府都要受牵连。
果不然吴夫人踏入院内,就听得屋内瓷器碎裂之声不绝。吴夫人推门而入,只见满地狼藉中,顾芷瑶正将最后一只粉彩茶盅掷向墙角。都退下。她挥退战战兢兢的仆妇,轻轻上前将女儿揽入怀中。母亲的瑶儿受苦了,母亲懂你的失落,知道你的心思她柔声抚过少女颤抖的脊背,
这世道,原就容不得女儿家随心所欲。我们这样的女子自古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们从小享受这荣华富贵,不用为生活奔波,可是我们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绢帕细细拭去那张小脸上的泪痕温柔道,我的瑶儿这般聪慧明艳,便是京都最耀眼的明珠。何必为无缘之人作贱自己?既然事事不能如己所愿,那就把它过好,过成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要还没开始就妥协,今天发泄一下就让它过去,不要执着于得不到,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
瑶儿抱着吴夫人失声痛哭,滚烫的泪浸湿了吴夫人的衣襟。她懂,她如何不懂母亲所说,可是那年上元灯会惊鸿一瞥,储君玉冠下的含笑眼眸,早已刻进十五岁少女的心扉。为此苦练琴棋书画,成为京都贵女典范,而此刻少女的悸动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她心中明白这是她最后一次任性,最后一次为那一眼的心动伤心,她父亲母亲,祖母,哥哥,家中几百条性命,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女私情,害了自己所爱之人,心中那份悲伤好似把她淹没,吴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任她将最后那点痴念哭尽,让她尽情地发泄,看着怀中哭晕的爱女,吴夫人心中绞痛,轻声换来瑶儿的奶麽把她小心她安置在填漆雕花床上,轻声说道:所有人不要打搅她,让她好好休息,过了今就好了。
奶嬷擦了擦眼泪“是夫人,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吴夫人轻轻掩上房门,方才的温柔顷刻间敛尽。她立在廊下扫视满院仆从,暮色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檐下灯笼在眼底投下明暗交错的光。
“今日之事若漏出去半个字,”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钉,“便让你们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锦帕在掌心慢慢绞紧,“小姐只是累了,好生伺候着。若有半分怠慢——”尾音微妙地扬起,惊得满院人齐齐矮了半截。
“奴婢谨记夫人教诲!”众人伏地应声,连秋虫都识趣地噤了声。
她行至月洞门前忽又驻足望向顾芷瑶身边,听雨、看雪,抚琴,茶花,四个大丫鬟立即跪步上前。鎏金护甲抬起其中一人的下颌:“你们是小姐贴身心腹,平日多劝着些。”指尖不经意划过丫鬟颤抖的喉间,“若让我知道谁撺掇小姐行差踏错——”
晚风卷着残桂香拂过,带来轻似耳语的后半句:“最低等的窑子都算造化。”两个丫鬟霎时白了脸,额间重重叩在青石板上:“奴婢万万不敢!”
“小姐有任何动静,即刻报与我知。”裙裾掠过匍匐的众人,金丝绣的梅枝在晚霞映射下泛起冷光,“可都听真切了?”
“谨遵夫人命!”满院战栗的应答声中,她最后回望那扇雕花门,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痛色,旋即湮没在渐浓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