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初透,辛夷与怀夕已在廊下踱了好几回。
「姑娘平日总要睡到巳时,今日却偏要那时动身……」怀夕绞着帕子低语,终是鼓起勇气轻手轻脚进了内室。她俯身在绣帐边柔声唤道:「姑娘,该起了,若让夫人久等只怕不妥。」
帐中静了片刻,才传来阿韫慵懒的声气:「怀夕你这丫头……若非今日宴席要紧,定让辛夷带你去练半个时辰的蹲桩。」
怀夕闻言顿时苦了脸,忙扶她起身:「好姑娘快别恼,回来我便去找辛夷习武还不行么?」心里却暗暗叫苦——她自幼便不是习武的料,宁可抄书绣花,也不愿碰那些刀枪棍棒。
此时屋内传来动静,辛夷快速领着着若莲等人端进热水、牙粉、竹牙刷等盥洗用具,自己则提着食盒进来,步履生风:「姑娘快些梳洗,早膳都备好了。」
怀夕立于楠木衣箱前,指尖掠过层层叠放的锦衣绣服,面露犹疑。今日场合特殊,衣饰既要合仪又不失风范,她一时难以抉择,只得回身请示:
“姑娘,今日宴会非同寻常,奴婢实在拿不准该择哪一套衣裳相配。”
阿韫正对镜自照,闻言略一思忖,从容吩咐:“取那套鹅黄蹙(cu)金软烟罗襦裙,以薰斗低温细细熨平。饰物不必繁复,拣那套白玉嵌珠头面,另配一对淡蓝朱钗掩鬓,切勿用金,既要年轻而又不失气度。”
妆容须得秾(nong)丽娇艳些才好。一般做了母亲的人,自然盼着儿子娶一位温良娴淑、能操持后院的贤内助;可为人夫君者,心底却都盼着自家夫人既是明艳不可方物,又容色照人、顾盼生辉,又是个端庄大气的——哪个男子不厌烦死板拘谨的女子?尤其厌烦那些世家大族中一板一眼、毫无生趣的闺秀做派。
怀夕心领神会,立即依言行事。她深知这套鹅黄襦裙以江南软烟罗为料,其色温润如春晓新晖,裙裾处以捻金线浅刺缠枝莲纹,仪态既贵又不至喧夺。首饰皆以白玉为主石,间以细珠点缀,银底托嵌,恰合姑娘所求“净雅”之韵。
她轻抚裙裳,暗赞姑娘眼光——如此打扮,柔中蕴贵,庄重里存几分鲜气,正是应对今日场面之上选。
收拾完以后阿韫吩咐道:“今日辛夷随我出门,怀夕便留在家中照应。”
怀夕恭顺应下:“是,姑娘。您与辛夷在宫中一定注意安全,辛夷,千万护好姑娘,切莫离开半步。”
嘱咐方毕,阿韫便领着辛夷朝相府大门行去。约莫走了半刻,远远便见吴夫人与顾家两位小姐——顾芷瑶、顾芷兰已候于马车旁。阿韫加快脚步上前,敛衽一礼:“母亲,女儿来迟,还请您恕罪。”
吴夫人抬眼望去,心中不由暗恼——相爷这究竟是从哪里寻来这样一个妖精!今日这一番精心妆点,更是明艳得惊心夺目。鸦鬓云鬟,雪肤朱唇,一身鹅黄罗裙衬得她如晨曦中含露绽放的娇蕊。这般容光,莫说男子,就连她瞧了都心头一跳。
吴夫人面上不显,只微微颔首,心底却忍不住暗叹:这般模样踏进宴席,旁人家的小姐们,岂不都成了陪衬明月之微星?
顾芷瑶盯着阿韫的背影,于心中暗骂一声“妖精”,面上却只勉强维持着笑意。一旁的顾芷兰更是气得眼圈微红,泪光隐隐——往日有瑶姐在时,她便总似一抹淡影,如今又来了个容色照人的苏韵瑾,越发显得她黯淡无光,连立足之地都快没了。
她心中怨怼还未消尽,便听吴夫人淡声吩咐:“你与芷兰同乘一车罢,我带着瑶儿坐前面那辆。”语毕也不多言,径自转身登车。
阿韫闻言,只微微颔首,并无多话,扶着辛夷的手也朝着她所坐的马车走去。
笙子望见自家姑娘朝他所驾的马车走来,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暗喜。这几日他丝毫未曾懈怠,早已将车内布置得妥帖周到——各色细点香茗、时果蜜饯,一应俱全。他揣度着宫中宴饮虽盛,却未必能让人踏实吃饱,此番若能令姑娘途中舒坦些,也不枉他连日来的苦心打点。
自打入府以来,他便日日凑到李总管跟前,不是请酒便是陪打叶子牌,有意输些银钱不说,连总管家那个骄纵的小儿子,他也赔着笑脸往来结交。如今总算换来这次近身伺候的差事,让他觉得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先前那些“功夫”慢慢的有了结果。
夫人出行自有固定车驾,车内常年备着她惯用的器物,旁人从不敢擅动。笙子早料定姑娘此番必乘他这辆,便悄悄将车内重整了一番——毯褥加厚,暗格中藏妥食盒香囊,连扶栏都细心裹了一层软锦。
他只盼这一路,能让姑娘坐得安稳、用得舒心,到了宫里他目前他也帮不上忙。
阿韫刚踏入马车,笙子收拾好脚蹬坐在车前禀报:“姑娘,约莫还有一刻钟便能到宫门。您先歇息片刻,车内备好了您素日爱用的零嘴儿。”他语气殷勤,又压低声音补充道:“玫瑰花茶、桂花茶、毛尖、碧螺春……但凡您喜欢的,都收在暗格之中。今晨我还特地去买了京都近来最时兴的几样细点,您若饿了,随时取用。”
先上车的顾芷兰早已听得满心不是滋味。她肚里那口闷气尚未消尽,此刻再闻笙子这番话,更是妒意翻涌,忍不住冷笑一声,语带讥讽:
“姐姐真是好福气,出个门连零嘴香茶都有人替你张罗得如此精细——这般待遇,怕是连嫡姐也未必能有呢。”
阿韫听出顾芷兰话中带刺,却不急不恼,反而含笑往她身边靠了靠,柔声说道:“好妹妹,既是一道出门,自然该一同分享。父亲常教导我们姐妹之间要相亲相爱,你说是不是?”
顾芷兰刚要撇嘴反驳“谁要同你相亲相爱”,话未出口,便被阿韫轻轻塞来一块荷花酥。那糕点软糯香甜、入口即化,正是这个时节最难得的盛德楼招牌——每年只在春分前后售卖十日,便是相府小姐想吃,也得提前派人排队才买得到。
“我虽顶着相府姑娘的名,可夫人从不多给月例之外的银钱,姨娘也总叫我俭省,说是要替我多攒些嫁妆……这点心,我平日也舍不得多买。”
顾芷兰嘴里塞得鼓鼓的,一半怒气已被甜香冲散,眼里却还倔强地留着几分恼意。阿韫瞧她这般模样,不由莞尔,随后阿韫又为她斟上一杯温热的玫瑰茶,温言道:“慢些吃,不打紧。若沾了唇妆,姐姐这儿有胭脂,待会替你补一补便是。”
顾芷兰一时有些赧然,嘴里还含着半块荷花酥,手中捧着温热的玫瑰茶,更难得的是阿韫竟还细心要为她补妆——那剩下的一半怒气,早已不知不觉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正有些走神,却不小心呛了一下,顿时咳得眼角泛红。
阿韫连忙侧身,轻轻为她拍抚后背,语气温软:“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
话未说完,却见顾芷兰怔怔落下两行清泪。阿韫一时有些慌,以为是呛得狠了,忙取出绢子替她拭泪,轻声问:“怎么还哭上了?是呛的难受么?”
其实顾芷兰这一哭,一半是因呛咳,另一半却是被阿韫的温柔和耐心所触动。方才自己还对她冷言冷语,她却毫不计较,不仅分享点心、递茶拍背,还要替她补妆——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姐姐”的照拂,平时嫡姐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也没有和她多亲近,都是她跟在嫡姐后面转悠,听她的吩咐。
阿韫看出她的窘迫,并不说破,只悄悄退至一侧,执起手边的书卷垂眸细读。车厢内一时静了下来,唯闻车辙轻响与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声。
过了好一会儿,阿韫才悄悄抬眼望去,见顾芷汀已渐渐平复,只眼角还微微泛红。她便轻声吩咐辛夷:“把我的妆匣取来。”
辛夷应声从暗格中捧出一只精巧的螺钿妆盒。阿韫接过,朝那犹带泪痕的小姑娘温言道:“这是玉翠轩新出的样式,我还不曾用过。妹妹若信得过我,我替你理一理妆。方才害你呛着,这匣子便送与你,就当是姐姐赔个不是。”
顾芷兰怔怔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仍有些恍惚。她望着阿韫低头挑选胭脂的侧影,心头泛起一丝茫然:世上怎会有这样美好的人?自己从她入了相府从心底看不起她,一个投奔而来孤女,竟然言谈举止不差于她,所以方才那般刻薄相待,她非但不计较,反而温柔相待、赠物安抚……可这究竟图什么?她不过一个庶出的女儿,如何值得对方如此费心。
阿韫凝神端详着顾芷兰的容貌——她生得其实极好,一双杏眼清亮如水,鼻梁秀气挺拔,唇形丰润柔和,衬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本应十分出挑。只可惜妆容仍带几分稚气,胭脂打得略圆,眉也画得过于柔和,虽显娇憨,却掩去了她原有的灵秀。
阿韫心中暗忖:这般模样去参选,莫说皇子世子,便是宫中娘娘见了,怕也只觉是个未长开的女娃,如何能看出掌家理事的气度?她既应了一声“姐姐”,自己便帮她一把,希望能在宴会选一可心之人。
于是执起笔刷,蘸了些许黛粉,将她眉尾稍稍拉长;又取玉簪粉轻扫面颊,减了团状胭脂,以斜红淡淡晕染;最后以口脂稍勾唇峰,不过略施薄彩——不过片刻,镜中之人已悄然变了气质。仍是一张年轻的脸刚才的妆容,只是稍稍改变一下,就褪去了稚嫩,更显清雅文秀、眸光沉静,竟不比那顾芷瑶差几分,只是顾芷瑶有着多年来嫡女养成的气质,顾芷兰的气质上差点。
阿韫把镜子举到她面前,顾芷兰仔细看了镜中的女子,明明还是她出门的妆容,但是就比她之前的好看,心中很是开心,想起出门前姨娘攥着她的手再三叮嘱:“兰儿,定要争气……若能嫁作正室,便再不必如娘一般,连一身正红都不敢上身。”那话语如细针刺在心头,此刻竟随着镜中人的眉眼渐渐化作真实的期盼。
她悄悄攥紧袖口,暗想:纵使攀不上皇子世子的高枝,若能嫁入清贵门第,哪怕是嫡次子的正妻,也算不负姨娘半生屈居人下的苦心。只是不知今天的情况,能否为她有如愿的机会。
笙子执辔驾着马车,耳听得舆内细微动静,不由悄悄牵起嘴角。他家姑娘揣度人心的本事,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分明是她先引得人家窘迫,转眼却又教人念着她的好。
他想起姑娘平日说过的话:“是人便有缺处,找准了,费些工夫总能叩开心扉。”只是他们这些身边人时常心疼,姑娘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心思却深得似一口古井,从未有过放松和平凡女子那样天真无邪。凡事总要算足三步才肯落子,他们不忍她过多劳神,平日能自己解决的,绝不去扰她清静。
笙子指节微微收紧,只将马车驾得愈发平稳。帘外长风掠过,他却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
笙子轻勒缰绳,见前方车马渐次停驻,各家世子与女眷纷纷缓步下车,心知应是到了宫门的停车处。他便侧身向舆内低声道:“姑娘,到了。您先请下车,我依规矩将车驾停妥,就在此处等候。”
顾芷瑶早已先行下了马车,正巧遇见闺中密友昭芯宁,永安郡主,便含笑迎上前去:“芯儿,今日这一身当真明艳照人。”二人立在宫门前细语轻笑,彼此赞过妆容衣饰,正要相携入宫,却忽听人群中有人扬声道——
“京都何时出了这般容貌的姑娘?这是谁家小姐,怎从未见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韫正从容行至吴夫人面前,微微屈身行礼,轻声道:“母亲”
吴夫人面上不显,心中却早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暗恼这丫头走到哪儿都招眼,连带着又把自家相爷默默数落了一回,只压低声音道:“嗯,跟在我身后。”
“是,母亲”
众人闻言顿时哗然,低语纷纷:“原来是相爷前些日子认下的义女?”“这般品貌,莫不是相爷早年在外所出,如今见出落得亭亭玉立,才寻回府中认作千金?”
猜疑之声如细风般钻入耳中,吴夫人面色虽仍端着从容,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裙裾轻拂地面,仿佛要将那些窥探的目光与私语统统甩在身后。
顾芷瑶见此情形,不由得在心底暗啐一声:“真真是个妖精!”
身旁的永安郡主却是一脸兴致盎然,立刻挽住她的胳膊,娇声笑道:“好呀,顾芷瑶!亏我还将你当作闺中第一知己,这般天大的消息,你竟瞒得我滴水不漏!我可不管——你得陪我去翠钰轩挑一套顶好全套的紫檀香奁(lián)赔罪,否则……往后三个月,休想我应你半场花宴茶约!”
顾芷瑶回过神来,只得苦笑讨饶:“我的好郡主、好姐姐,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这就与你细细道来,成不成?”
阿韫垂首静随在吴夫人身后,目光所及皆是巍峨宫墙与层叠殿宇。朱红宫墙、青灰砖瓦无声地诉说着皇权的森严与威仪。一座座宫室虽看似精巧,却如密网般罗织着天下人的生死荣辱——自然也囊括了她的命运。
这重重宫阙,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可偏偏无数人仍甘愿投身其中,以青春、心血乃至性命为注,搏一份恩宠、争一线荣光,为自己、也为家族在这煌煌天威下谋一寸立足之地。
人,果真既渺小,又执拗。她默默想着,不由得在心底轻轻一叹,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行不过片刻,眼前豁然开朗——两座朱红水榭亭遥遥对立,中间以一道玲珑拱桥相连。亭周垂挂春蚕纱幔,日光稀微透入,漾开一室朦胧光影,如置幻境。偶有春风俏皮穿行其间,拂动轻纱摇曳,似与亭桥相嬉。
四周花海环绕,品类之盛、颜色之纷繁,堪称举世罕见。虽此次宫宴明为皇子世子择妃,可眼前百花竞放、绮丽如绘,却也绝非虚设。一花数种、同株异色,步步移景、目目生辉。普天之下,也唯有宫中能聚此百花之艳,也唯有皇家之力,可令万千名品于同一时节倾情盛放。
阿韫默默望着,心中却不由浮起一丝怅然:世人尚难温饱,此处却以金银心力养尽世间娇蕊——这样的皇宫,这样的世道,如何不让人奋力一搏,如花一般尽情绽放。